父親提供給我的寶藏,並非什麼名人雋語或者座右銘之類的偉大哲言,而是一些生活細節,很小的事兒。他甚至不在乎一般人喜歡得不得了的分數,而且一度誤解,三十五名比第一名好多了,以至於我小學時的第一次月考,考了三十五名時,他竟歡喜得拿來跟人炫耀,說我聰明絕頂,很長的一段時間被他的友人引為笑談。
這些年來我被人形容成新好爸爸,還一度被選為新好男人的第六名,我自己實在笑翻了,兒女都不以為然,說該刊物一定識人不明,公信力不足。可是無論如何,我之所以喜歡打掃廚洗,應該都與父親有關。
我喜歡自己做飯燒菜,上市場採買,它是我一天之中美好的功課,修行的法門。閒散在市集中,看見人生百態,從觀察中理解人,並且發現一些教育道理,不了解的朋友往往以為我旨在實踐我的教育理念,因而做出一個好男人的形象,逼着自己提着菜籃去市場,宣告自己「宜室宜家」。
事實上,這個形象是記憶中殘留着的濃濃的父親角色,終於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鮮明復活。我的父親就是一位喜歡幹活的人,他的手藝算不上頂尖,沒有什麼經典菜式,無法讓我像讀到其他文學家的作品一樣,從我的一支禿筆之中,寫出一套屬於他的細膩食譜。前不久,我到廣東東莞講學,在旅店的餐廳用早膳時,不經意閱讀了一篇懷念父親醃魚的文章,深受感動,作者也學會了這套魚的食譜,我突然悟到一事:原來記憶是可以復刻的,而且鮮活地潛藏在基因之中,傳承下來。
於是我跟着回憶起父親的點點滴滴,印象鮮活的一事是,他常在廚房裏對着爐灶升火炊煙,初時笨手笨腳,有時連點着已然乾燥的柴薪都得花上一段時間,弄得滿臉黑煙才算大功告成,汗珠早在臉上化成水,顆顆滑落下來。他輕輕往臉上一抹,水漬使得黑煙化成了迷彩,一臉包公,他回頭咧齒一笑,我也偷偷笑了起來,平時嚴肅的他,此刻很像冷面笑匠。
爐灶煮飯費時耗力,得耐心與細心兼備,他往往獨缺一味,飯被烤焦了,回個乾笑應付,瞎編出焦飯最好吃的歪理。他在焦飯中加了菜脯、蛋與一些現採的當令蔬菜,撒了點兒葱花,夾在其中,咬起來酥酥脆脆的,果真好吃,味道很像葱油餅。
家有菜圃與果園,務農維生,那小塊地蘊涵着我們成長所需的財富,兩兄弟必須在課餘之暇幫忙家務,最常的是利用寒暑假與父親一起騎上十公里的路,到山中果園採收成熟的金棗與橘子。父親喜歡自備未經煮熟的米、新鮮的菜,與一些自製的乾糧,像野餐一樣,忙裏偷閒,自己煮一頓中飯。我們初時是開心的,後來就有一點煩惱了,原本在家會把飯烤得焦黃的父親,在野地裏卻常常烤成焦黑,根本難以下嚥,只有他自己吃得津津有味,還好有水果果腹,即使吃不飽也不太擔心。
這些記憶早已渙散,我以為不可能會憶起了,未料居然又竄了出來,成了一種典範。自己當了父親後,竟然不知不覺地復刻父親的經驗,把它從他的身上,經由我,轉到孩子身上。
果園早已荒蕪,即使這塊地依舊存在,並未出售,而我也喜愛那樣的童年,可是我依舊難以復刻出一個同樣的經驗給自己的孩子。我無法像父親一樣,在果園的一角,砌出一個磚窯,然後由我負責撿拾柴薪,弟弟挑水,我們一起燒出一頓意義深遠的午飯。可是,我很努力復刻。
我喜歡孩子在廚房中幫我的忙,一如我的父親也如此期盼,我終於明白,原來父近庖廚,是想借由它與我們親近;不善親子互動的他,只有這時候很像溫柔的父親,與平常的他大異其趣。
也許我根本不必學他,因為我並沒有他的威嚴,甚至在兒女心目中是可笑與可欺侮的,但是記憶這件事依舊影響深遠,常常一個轉身,父親就上身了,我還是沿用他的老套路,甚至連說話的語調都很像。
父親應該不只是父親,而是孩子的典範,必須有些鮮明的作用,值得孩子把它傳遞下來,成為下一代、下下一代,甚至下下下一代的「文化基因」。這個名詞是我創的,旨在提點別人,基因也可是文化的。
復刻記憶原來是這麼任重道遠的歷程,父親把它給我,我把基因傳給了兒女,希望這一份記憶圖騰孩子懂得,也把這個記憶復刻下來,傳給他們的兒女──我的孫子,一代接一代,讓廚房有女人的味道,也有男人的味道。這麼一來,家事才不是苦差事,而是歡喜之地,非禁地。
我得好好再想一想,如果有一天,孩子復刻我傳襲的記憶,那麼除了庖廚這件事之外,我還得再加上什麼樣的佐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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