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非偶然。
成:我看見你考量了很多「電影」和「觀眾」的關係,這樣一來你的創作立場是否太沉重,除了本質的慾望外,還有相當大的比例建築在使命感上?
蔡:我會把它視為分開的兩件事情。比如在創作時想到的是一個層面的事,但在外所遇到的局勢是另一層事。比如說在創作《臉》的過程中,因為有機會先去看羅浮宮,所以在看景的過程中一些元素就慢慢跳了出來,但我覺得任何元素的遇合都不是偶然的,尚-皮耶‧李奧(Jean-Pierre Leaud)不是偶然,當芬妮‧亞當(Fanny Ardant)翻開楚浮的照片時,也告訴我們這一切不是偶然。但我卻嘗試把接著的痕跡弄模糊,比如說那一場三個女人的戲,本來是一個政商名流的宴會,但我把這些細節模糊化,情節性的地方都擦掉,到剪接的時候擦得更嚴重,過程都拿掉了。
成:那樣的處理非常棒,很神來之筆。令人想到《等待果陀》。蔡:可能因我是劇場出身的,所以很能接受那種完全沒有什麼意義的意義。這場戲放在片子裡面起的化學作用是讓一切更像夢,更無厘頭。電影裡的場景應該也會讓人有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畢竟那些場景、通道或是公園都是被改造過。受洗約翰的現身顯然是非常隱約的,莎樂美也沒有被直點出來,畢竟這些都是很重的主題,「羅浮宮」本身更是一個很重的題材,但當他們寄望我會把羅浮宮拍成怎樣的面目時,我就開始切與收了,這是我的個性。
成:我對於你和演員的溝通非常有興趣,你剛剛談到隱地的話:「蔡明亮應該跪下來感謝他的演員」,我覺得他們的演出的確很驚人,我相信那是他們本身有所抗拒的,所以並非是你要感謝他們,而是你怎麼要求他們做到那樣的演出?
蔡:我想他們多多少少都有一點心理準備,他們也都知道我很恐怖。比如說苗天當初演《河流》的時候,他有點抗拒,於是透過其他人來跟我溝通。其實大部分的演員和我合作多少都準備好被犧牲的精神。比如說諾曼‧阿頓(Norman Atun)在浴室裡的那個景,我很希望他能夠脫光演出,在心裡想要怎樣說服他,當時我就請朋友迂迴地轉告:「你看,這個房間的線條多麼乾淨俐落,如果多一條毛巾進來,它就完了。」諾曼‧阿頓就說:「讓我想十分鐘吧。」等到十分鐘回來他說的話是:「I do for you.」
成:所以你每次最後都贏了?
蔡:對,幾乎。但其實演員不是說他做到哪個程度之後,就能讓導演為所欲為的,每一次大膽的嘗試都需要重新去溝通。以雷蒂莎‧卡斯塔(Laetitia Casta)而言,最後跳七紗舞的時候就遇到障礙,雖然在前面的戲她就已經全裸了,似乎後來再脫應該也無所謂,但並非如此,因為後來的鏡頭是比較近的,更何況那個舞在編排的時候也比較大膽,那時候想到:人不會裸露三點的原因是害羞,也是因為有他人想要看。如果這段舞在最後脫光的時候,又有手跑出來遮住胸部會是怎樣的感覺?之後我又希望能夠有人來舔舐她的胸部。雷蒂莎‧卡斯塔就表示:「可不可以做一點手腳?我不想這樣被舔或被看到。」於是她跑去拿口紅塗抹乳頭,不過我真的看不出有什麼差別,但她卻堅持有差。(笑)
成:她要這樣,就讓她這樣吧,如果那令她感到比較舒服。
蔡:不過雷蒂莎‧卡斯塔也曾說:「有些導演叫她脫衣服,她還沒脫就已經被脫掉了。」她是非常敏感的人,在那場戲裡當我直接說:「我希望看到陰毛。」她一開始回說:「你們就是要看到那些東西。」但我繼續跟她說:「我是要把你吊起來,就像是掛在旁邊的那串肉一樣」,我這樣一說她就懂了。
成:有些演員你可能是第一次合作,也不是有很深的了解。你該怎樣和演員合作,因為你往往對演員有一些獨特的要求?
蔡:其實我沒有太害怕要和怎樣的演員合作,比如像苗天,他曾經是演過古裝武俠片的人,所以他很會強調他演戲的眼神。演員都會有自己的慣性,比如說楊貴媚有她自己的,陳湘琪也有舞台劇的慣性。而李康生和陸弈靜,可能是我覺得最不需要調的。而我這次合作的幾個演員也都是有不同的調調,尚-皮耶‧李奧和芬妮‧亞當都是非常資深的演員,我不能跟他們說你要怎樣演,但我會丟狀況給他們,我覺得我有時候是在follow這些演員,但也會製造一些狀況讓他們把大環境拉得比較平一點、協調一點。比如那場小康和馬修‧亞瑪希(Mathieu Amalric)在草叢的戲。這場戲拍兩次,第一次全然是馬修‧亞瑪希的那種強烈,但我跟他說我不要這種感覺,要考慮到這個場地的隱密性。第二次就OK了。
成:所以你一方面說服演員照你的意思去做許多違反他們原有意願的事,一方面也讓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自由創作?
蔡:我想我也刺激了他們。我如果不喊卡,我的演員還是要長時間處在那個狀態裡面,他們要應付這個空白的狀態。所以他就要開始使力與應對了。
成:當這些演員面對比較長時間的鏡頭,或許都要拿本質中比較內斂的那個部分來應對,所以我會覺得這部電影中的每個演員都太棒了,唯一我覺得比較怪的是李康生的角色,如果要拿出自己來應對的話,我會困惑於他拿出來的是「他」還是我們看見的是「你」?
蔡:有什麼關係呢?其實最吃力不討好的角色就是要演我,但是我會避開一些東西不要讓他演,比如說喪母最悲傷的情緒,就讓楊貴媚來演出。我故意稀釋這個角色表演中的強度。他既是小康、又是演員,他也是導演,這其中有非常多的可能性。
蔡明亮導演網站與噗浪
http://www.wretch.cc/blog/tsaidirector
http://www.plurk.com/tsaidirector
對談者簡介
蔡明亮,國際知名導演。在艱難的時代,孤傲地撐起台灣藝術電影的天空。從舞台劇、電視劇、單元劇到電影,「往前走」的決心沒有妥協過。獲國際獎項無數,編導作品包括:《青少年哪吒》、《愛情萬歲》、《河流》、《洞》、《你那邊幾點》、《天橋不見了》、《不散》、《天邊一朵雲》、《黑眼圈》以及即將上映的《臉》。
成英姝,常聽到的稱呼是「知名作家」,但似乎從不侷限多種生活樣態發生的可能,各種藝術領域皆有涉足。除了文字以外,對電影欣賞有戒不掉的嚴重癖好。經營中時部落格「熱天午後」等。主要著作包括《公主徹夜未眠》、《人類不宜飛行》、《男妲》、《哀歌》等,最新著作為與家人合撰的《我曾是流亡學生》。
記錄者簡介
劉思坊,目前就讀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曾獲浯島文學獎、枋橋文學獎、道南文學獎及全國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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