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一向以寓言形式闡釋玄妙哲理,他說魚在江河湖水遨遊,卻不說溪水和大海。可能因為溪水只是潺潺流水,空間太小,不夠靈活;而大海空間又過於寬大,喧賓奪主。
倒是江湖,江河有溪水的雋永,無論是「一江春水向東流」,或是「黃河之水天上來」,都有綿長而奔騰之勢;而湖水則有海水的深沉,且波平如鏡,不見海水的咆哮,蘊涵生命姿采。「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這是蘇軾詠西湖詩句。江河加湖泊,這個「江湖」意境,便是逍遙自適。
「魚相忘於江湖」,江湖是魚所生活之處,而人類若想學習如魚得水,那麼「江湖」的概念可以擴大,它是人所生活之處,四海之內都是江湖。再不是個地域概念,廣義的「江湖」,是廣闊逍遙讓人適性之地。人人心中有個江湖,你心目中的江湖,便是你喜愛之處,對你最適合之處,你在你的江湖,可隨意翱翔。
曾幾何時,「江湖」在莊子筆下的境界,開始淡出瀟灑,變成實有所指的生活形態。那些四處流浪的賣藝者或賣藥郎中,其生活形態都叫「走江湖」。而在唐人小說,「江湖」常與「朝廷」相對,江湖是遠離朝廷的民間社會。其後到了宋元話本,「江湖」演變成打鬥比武的場所。
又想起了范仲淹寫的《岳陽樓記》,提到「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文中以「廟堂」借代朝廷:以「江湖」借指在野。雖是解除了官職的在野之身,仍是不忘為君主擔憂,未忘朝政,這在《莊子.讓王篇》的說法,是「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
「魏闕」是古代宮門外的樓觀,其下兩旁懸佈法令,因此可作朝廷代稱。「心居乎魏闕」,是功名心猶在。如此江湖中人,不再有道家的逍遙。他們即使不為建功立業,許多時也會行俠仗義,「江湖」是其活動範圍。若出現在武俠小說的情節,江湖有數不盡的恩怨情仇。
在眾多武俠小說和電影中的江湖,展現一個感性江湖,刀光劍影,裏面有夜雨穿梭的俠客,有大漠邊關、朔風飛揚下的壯士,但也離不了競逐名利的野心。
徐克導演的武俠電影《笑傲江湖》,借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之口,說出他心中的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心就是江湖。」
小說和電影的江湖中人,涵蓋了社會的三教九流,是個繁雜的大染缸,孕育着形態各異的生命個體。他們總是隨處漂泊,沒有固定的經濟來源,生活清苦卻又自在。只是人心就是江湖,人心難測,他們得處處提防,步步為營,其中更滲雜着個性的衝突、利益的誘惑、權力的心魔,以及交織着種種不滿足的虛榮心。
所謂「人心的江湖」,無非是利益和人心的交合與衝突。江湖的樂事,是與愛侶過着兩人世界,合奏一曲《笑傲江湖》;江湖的悲哀,是親眼看到師友喋血黃沙,然而,冤冤相報何時了?
江湖令人嚮往。由徐克監製、程小東執導的上世紀九十年代電影佳作《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李連杰飾演的令狐沖口占一詩:
「天下英雄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鴻圖霸業談笑間,不勝人生一場醉。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塵世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
詩中的「江湖」充滿魅力,像是一片荒原,有着蓬勃的生命張力,在其中闖蕩,或有無數驚險片段,卻可成就鴻圖霸業,難怪多少人前仆後繼,不惜犧牲性命,只不過要在江湖上揚名立萬。
但江湖也令人唏噓。武俠名家古龍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寫的《三少爺的劍》,借殺手燕十三之口,說出:「人在江湖,豈非本就像是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又說:「一個人到了江湖,有時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殺人也一樣!」這說法簡而言之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成為古龍名句。
令人嚮往的江湖,讓激情澎湃,雄心萬丈,只是鬥爭往往過於凶險;令人唏噓的江湖,則令人無奈。人在江湖,要遵守着這樣、那樣的規則,難免要受壓抑,江湖變成枷鎖,正如盧梭所說:「人生而自由,卻無處不在枷鎖之中。」
但江湖也不應令人如此驚懼。人人心中有個江湖,江湖是個夢想,把人在江湖的枷鎖視為心鎖,把心鎖昇華,可賦予江湖以廣大和神祕:江湖是個未知,有着無數可能。可以驚天動地,也可以水盡鵝飛;可以當英雄,也可以當凡夫。心中的江湖會讓江湖回復本色,笑傲江湖,再不是身不由己。正是:江湖處處有,氣象本不同,讓江湖都化成心中的桃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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