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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七十九年三月二十一日，一架米格機低空掠過金門料羅灣，隨即砲聲響起，地面部隊以威嚇姿態回應。
我正在金東戲院說相聲，在藝工隊服役期間，最常說的是一個我改編過的老段子《方言報數》。那天在場的最高階長官，是金門防衛司令部副司令，兼戰地空軍指揮官鄧中將，不是外人，正是鄧程惠學姊的父親。阿兵哥說相聲，觀眾也是阿兵哥，過程中最大的樂趣，就是戲而不謔地調侃一下在場的最高長官，《方言報數》剛好就是以當兵為主題的相聲段子，越是高階長官，兵當得越久，我們這些義務役小兵都是恨不得快退伍，藉著康樂活動開長輩級長官小玩笑，一方面不易觸怒，再者，現場的氣氛會更 high；不是單獨針對學姊的爸爸鄧伯伯，我也乘機當面調侃過我的總司令周仲南上將，以及參謀總長郝柏村一級上將。
砲聲隆隆，已經到了遮蔽聽覺的程度了，值星官第三度奔向坐在第一排的指揮官，鄧伯伯無奈地站了起來（我感覺），然後全場起立，恭送長官，副司令不捨地離場。演出中止，全體藝工隊官兵退至後台。
幹嘛偏要在這個時候演習呢？演習？我大學畢業後當兵，年齡已和上尉連長差不多，金防部聯絡官是一位比我年輕兩歲的中尉，說：金門就是戰地，這裡沒有演習，一切就是作戰狀態。那……現在要……開戰了？就在我們警備總部白雪藝工隊赴金門勞軍期間？這個兵……永遠當不完了？
聯絡官簡單說明後，我就全懂了！原來今天，國民大會在台北投票，也是最後一次由國大代表投票，選出了第八任中華民國總統，中華人民共和國福建軍區表示祝賀之意，派米格機在金門上空表演分列式，金門駐軍則以砲響回應，絕不是為了擊落。
跟說相聲似的，米格機是逗哏的，高射砲則是捧哏的。
在金門解除戰地政務之前，沒有派任，一般人是不能前往的，我好好利用了那一次的演出任務，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好好在金門走路；真的是用腳走路。和我最要好的同僚游景安，兩人在金門島上信步閒遊，還照了一些時空混淆的照片。
一個地方，固然有她來自天然的原始能量，但是，之所以成為人們觀光旅遊的參訪之地，還是人為因素。自然與文化，是兩個議題，有的時候可以交互穿插，天造地設的奇景，與滄海桑田的故事結合得很好；但有時候，明明該談一個地區因人事而生的文化，卻故意隱諱，轉移焦點，在主軸之外「拈花惹草」，莫怪觀光能量消退得很快。
以我的家鄉左營為例。最初，天造地設的海灘，坡緩水淺，潮汐穩定，易於海盜登岸，原住民遍植刺竹，名為「TAKAU」，以為防衛。明鄭以後，以其諧音，稱此地為「打狗」。清朝築城，名為興隆莊，後擴建城牆，扼龜蛇二山，建東南西北四門，設鳳山縣，此為台灣最古的城垣。殖民地時代，日本人以原始地名音譯，化為漢字「高雄」。二戰後，這裡一直是海軍要塞。
港都？高雄什麼時候是港都了？美軍第七艦隊協防的時候？七賢路酒吧紅燈熄滅之前？還是永遠失去成為亞太營運中心的機會之後？高雄市與高雄商港，是從左營要塞的能量漣漪擴散出去的，這塊土地之所以三百年來始終聚著一大幫人，都是為了軍事的緣故。假設的命題，誤扣的帽子，善良市民認不清家鄉風貌，其結果就是把觀光客早就不來的理由，再轉嫁到《熱比婭》的頭上。
你們準確精密地拆卸老蔣銅像，迫不及待鏟平眷村房舍的時候，有想到這些都是因人而生的文化嗎？
當住得起花園洋房的時候，誰要擠在眷村裡？當太平和諧降臨，誰還懷念戰地政務？我非常能理解金門人不堪回首的歲月。然而，同為熱愛金門甜美空氣，想要一來再來的我，懇請金門人同意以「戰地文化風貌」展現家園，也許不必正而八經的解說，也可以調侃，我看見金門的小舖子裡，賣很可愛的風獅爺公仔，已經起步，還差一點點：金門人要允許風獅爺更像哆啦A夢，要創出專屬的故事。
胡璉是人，李光前是人，風獅爺庇佑的是人，貢糖、肉乾、高粱酒，都是為人而造的，鄧麗君總共只來過金門兩次，人們卻津津樂道，因為在這之中，都有故事，故事，便是文化的外衣。金門有的是故事！遊客下了飛機下了船，得換穿軍裝（或軍事色彩的遊戲裝），坐敞篷卡車，蹲在坑道裡吃中午便當，坐海龍蛙兵的小艇打水飄，晚上看一齣《風獅爺時空幻境》的新喜劇，或是《何日君再來》音樂劇，偶爾，我也可以應邀到擎天廳，為您再演《方言報數》。住五星級大飯店，但可以依個人要求換睡行軍床，使用仿造軍用的公共澡堂。
說對了故事，文化創意產業隨之興旺。自然生態固然偉大，但沒有故事，印象實在飄忽，你真的覺得金門的未來，要託付給確實珍貴、但無能為力與之親熱的洪荒生物「鱟」嗎？
作者簡介
馮翊綱，國立藝術學院戲劇藝術碩士，【相聲瓦舍】創辦人暨藝術總監。著作包括研究文集、文藝作品集、劇本集、有聲書、圖文書等多部，以及影音光碟數十種。曾獲國軍文藝金像獎、文建會舞台劇本創作獎、中國文藝獎章、十大傑出青年薪傳獎、全球中華文化藝術薪傳獎。目前任教於台灣師範大學、台北藝術大學、世新大學。
※延伸閱讀：
‧郭強生／見證山盟與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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