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作食人──2009新港農民影像展》
若將食物從產地到吃入人類肚腹內的過程,比擬為歷史進展,那麼島國上的人民,於今想來可說是普遍失憶的;對於食物以菜色來到餐桌之前、以招牌以廣告以美食推薦等形式,幾乎無所不在的誘引眼耳,乃至殖民肚腹的背後,哎呀,往往「不知不覺」。恰如對自身(民族)命運缺乏覺察、反省、追索與創造的動力,對於身體、對於維持身體運作並形塑出身體樣貌的食物,往往也放任、甚至短視近利。
像是化妝、美容、整形、漂白、做頭髮、修指甲、衣服首飾珠寶等「外觀」產業繁盛啊,對於自身──除了顯露於外的表皮,還有肌肉、內臟、腦容量、當然還包括時常被隱晦提及的生殖器等──卻是了解貧乏的;也像中醫西醫密醫求神問卜聽廣播……,藥物的市場遍及各階層各角落,但是人們不惜花錢買平安買健康的種種幻夢,卻不習慣多花點心思感受並理解自身。也許都是同樣的道理吧?「吃」在島國社會占據重要的位置,不只「吃飽」(甚至吃太撐)、以及相對的「沒吃飽」(甚至沒得吃),所衍伸出的政治、經濟範疇,更和精神層面緊密相連。
吃什麼,牽涉到這塊土地「出產」(及輸入)什麼;怎麼吃,和飲食文化的傳承及轉變脫不了關係;更不用說日常生活中的歡鬧、愉悅,往往總是透過「吃」、透過「喝」。
舉凡婚喪喜慶、生日趴(PARTY)、謝師宴、同學會、升官發財、調職離職、交際應酬、觀光旅遊、普渡拜拜、放映座談、失戀或約會……,「吃」都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可說是重頭戲;試想,若這些聚會中沒了食物,會是怎樣尷尬的景況?
人生啊,少不了吃吃喝喝。
但到底吃進了什麼?為什麼「我」會這樣吃而不是那樣吃?這個「我」是自主決定吃入什麼嗎?還是根本是被飼養的?
若被「飼養」──被眼前所得以消費的選項所飼養──那麼「我」是否想探究自己究竟是如何被養大的?
吃入「我」肚內的農作物、魚蝦貝類、牲畜、化學添加物、乃至農藥毒素等等,是經過怎樣迂迂迴迴、曲曲折折、夾帶汗水與淚水、或其實早如溪流被水泥化一般,被壟斷的輸送過程?在這些農作物被送上「輸送帶」之前,又是從何而來?魚蝦貝類、牛羊豬雞……,被宰殺之前,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看不見的毒素又是如何、從哪個環節、還是一直一直在滲入?甚至更早之前,各地種下的種子,是農戶保存、挑選的基因,抑或企業的實驗室裡,被研發、被買賣、被註冊登記為專利、且沒有辦法永續生長的物種?吃食的歷史一路往回溯,便是人類的演進史。只不過多數人也許對歷史不感興趣?
雖然,糧食就是生命;雖然,島國曾經號稱「以農立國」;雖然,不到五十年前,這裡的農家戶數仍占總戶數的四成左右,但是人們還記得自己(父母、乃至阿公阿媽)的出身嗎?
一個善於遺忘的民族,可能兼容並蓄,但無法自主。島上的人們,在現代化、城市化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的接收日本、美國、遍及東南亞等地的口味,作為「消費者」,競相擠往食物生產線的末端。點菜、點菜、點菜,被五花八門的「選擇」給撩動味蕾,卻懶得探究,一道道菜色是如何成為價目表來到眼前的?彷彿這些食物沒有身世,而是從「超市或是從餐廳變出來的」(黃文淵語)?彷彿從產地到餐桌的空白是理所當然?
不。當然有人不甘於這樣的空白。更何況食物的身世還沒在島國灰飛湮滅呢,農戶還在,農村還在,農業生產也都還在;這「歷史」可是活生生的、就在身邊。
應該要搭起橋樑,聯繫這空白吧,這念頭陸續有人想起,其中一個我認識,名叫陳韻如。
認識韻如是在二○○八年底的某天。那天,我受邀到攝影師曾敏雄的工作室拍照,韻如剛好也在場拍攝曾敏雄的紀錄片。
「她是南藝大音像記錄所的學生。」曾敏雄如此對我介紹嬌小、且笑吟吟的韻如。喔,是個學生。我於是對她留存學生的印象,直到下次見面才驚訝的發現,這個「年輕的學生」,竟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
回到那天,拍照一有空檔,我便拿起電話,焦急的撥號。因為在我拍照的同時,戰友們──淑芬、培慧、子凌、詹律師等人──正在立法院內和惡勢力周旋、戰鬥,阻擋一部我們共同認為極為草率、極可能對農村造成傷害的法令通過。我不時從台中打電話去關心戰情,拍照現場也被感染了緊張的氣氛。記得那天拍照結束,韻如對我說,若(運動)有需要,她希望可以幫得上忙。
果然,沒幾天後,我便在營隊中高興的和韻如打招呼,又過了一陣子,她已經成為「我們」的其中一員,扛著攝影機到處奔波,一場接一場的記錄,因反對惡法而開始串聯起的、新一波的農村運動。韻如的攝影機──就我觀察──好像不怕浪費帶子一般,一開機就開很久。譬如有時候我們開會,雖說是暢談農村運動,不免冗長、多有廢話,可是她的攝影機就這麼安靜的在旁開著,竟不感厭煩。她是在搭一條平地般的橋樑吧?不採彎拱的、起承轉合的老套橋段,也不時興MTV式的、快速剪接的橋面。我猜,她正用她的耐性,試圖讓被攝者通過攝影機像走過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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