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到十五歲的國中,正值青春期,荷爾蒙在身體內形成一股洪流,飆速前行,眼睛是斜的,嘴是翹的,話是衝的,動不動就想掄起拳頭幹上一架,每個人看誰都不順眼。那一年,我們正欲轉大人,人人有大願,卻又亂糟糟,我們在懵懵懂懂中摸索。
記憶中的學校,附近有稻田,田邊有溝渠,渠內有魚,下課撈魚是天經地義的好事,常常弄得一身髒汙。上課的鐘聲響起,用閃電一般的速度狂奔進廁所洗滌,慌亂的進教室坐定,把魚兒藏了起來,放學帶回家加菜,成了母親口中懂得孝敬的好孩子。
朗朗讀書聲與宜蘭農校枝頭上鳴唱的貓頭鷹不時發出咕嚕咕嚕聲,聲聲交錯,神祕且古怪,吸引我們,一晃神就分心的側耳傾聽,最後偷偷前往探祕。我們脫下鞋,拎在手上,躡手躡腳的,仰起頭看個究竟。在滿樹黃花、顏色斑斕之間,果真有幾隻貓頭鷹,牠們先是一驚,繼而拉屎,不偏不倚落入同學口中,我們大笑,一哄而散,這笑聲恍惚間流過了三十三年,我依稀聽見。
這個年紀最大的戰役叫高中聯考,額上綁着必勝,有如戰士上沙場,唱着風蕭蕭兮易水寒,將士一去兮不復返;老師用盡辦法,鼓勵、訓誡,兼恐嚇: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好激勵我們當一回事,寒窗苦讀,得取功名,懵懂的我們竟也信了,而且多數人皆信了,拚足勁,為了一個叫做前途光明的願景聖戰,即使我們根本不清楚前途光明長成什麼樣子。
聯考遠了,老驥伏櫪不再出征,而學校的水田已然成了高樓大廈。野溪加蓋,隱身地下,充當排水溝,我們再也看不見清澈的流水、萬頭攢動的蝌蚪、悠遊自在的小魚兒、草叢中鳴唱的草蟬,還有等着捕蟬的鳥兒等等,牠們有如食物鏈一樣,悉數消失。
再回神,我,四十八歲了。提前抵達餐館,坐定位置,等待多年未見的老同學,他們緩緩進來,有人樣貌依舊,可我叫不出名字,有人即便說了名字,講了豐功偉蹟,我壓根兒沒什麼印象,彷彿路人甲,許是老了,記憶不管用了。不會吧,我的聯考可是考得不錯呀,何以關於同學的事,便不經意遺失了。
每個人都帶笑進來,不笑還好,笑了就不得了,看得出心虛,記憶力失常露了底;密密麻麻的皺紋暴露,額頭有五條線,嘴角有法令紋,眼角則有魚尾紋,年紀露餡;還有人髮已半白,頂上半禿,肚子雄偉,身材變形。那一夜,我們談了許多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三十三年,同學們到底經歷了何事?
讀書、工作?結婚、生子?漸漸老了!
三十三年,如果是一個科學實驗,已然夠長了,足以驗證一個理論是否正確。真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我在餐廳的一個角落細細回想,觀察參與的同學,成績優異者的確選擇當了醫生與科學家,可是也許太忙,太累,成就一事反而在他們身上堆疊出風霜,憔悴、老成的臉上,缺乏歡樂氣韻,韶光提早用盡,蒼老引領他們進入耆宿之年。錢是有了,但美好生活呢?
某些在班上不具優勢的人,出了校園,竟成了出色的鋒頭人物,在職場中獨領風騷,是某一個行業的先行者,他們展現的才華比起第一名者,絲毫不遑多讓。原來人生是無法預知的,優秀者恆優秀,魯鈍者一直魯鈍,並非真理,轉彎處就有天堂。原來,並沒有人可以贏在起跑點,重點是終點。
快語暢笑之後,總是歸期,我在月明星稀的午夜,開着車上了高速公路,乘風離去,沿途不停閃過三十三年的事;更意外,一個同學會讓我添得些許哲思。青春年少的侯孝賢是個賭徒,犯着賭癮似的,家中的東西,什麼都賣,可是年近半百時,卻是一個知名的大導演,拍過《悲情城市》等名片;年少輕狂的李安也是個不愛念書的孩子,成天蹺課看電影,今天的李安卻成了世界級的導演;我尊敬的黃春明老師,青春年華是在學校的退學中流浪而過,但後來卻成了鄉土文學的大師。人真的是無法遽下結論的,他們幻化無窮,這些人在青春期全是輸家,但中年以後卻都成了贏家,真妙。
這一刻,我竟突兀地思及蔣捷的〈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看來年紀不同,聽雨的心境也各有不同;會不會年紀不同,開悟了些,對於追夢尋夢的心力與動能也因此不同,懂得更加邁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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