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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中)

文/那不啷    

因為發現得太晚,他母親的肝腫瘤已經大到都爆裂了,走得很快,我隱約記得似乎不滿一個月就走掉了。接著,梁兄喪假過後回來上班,就經常一個人去公司的頂樓抽菸,有一天,就跳下去了。梁兄真的掛了,不過他沒有像是一隻蝴蝶一樣翩翩飛起,而是重重的掉落。他嚇壞了全公司的同事,引起眾多的討論,竟然還引起一些人向我表達慰問之意。對此,我用沉默的方式應對,我沒有表達任何的言論,也沒有哭泣,我暗自認定我們是在他媽媽生病之時,就分手了的,只有這樣想才能好過一些。關於他,我只能聊到這裡。



就算是說故事,現在的我無法再把跟他相處的細節講得太清楚,我剛有提到的部分就已是全部的回憶,這一切應該隨風而去。



我必須要說,我是大而化之的,沒有為什麼,我就是會把不想記得的事情儘量的忘記,忘記到成為幾乎沒發生過似的那種狀態,然後就像新生一樣的,重新活過。我不知道這種徹底的遺忘好還是不好,似乎無法以好壞來論處。就某個角度來說,我漸漸的進步了,開始懂得一些活下去的好方法,再就另一個角度來說,我無法面對過去的自己。



至於後來的我,當我一個人待在小套房裡,我有害怕的感覺,畢竟這裡有我和他的共同回憶。我從來沒有半個朋友死掉過,自己也只有假死而已,面對第一次的死別經驗,使得我認真思考起死亡這件事,對死亡,我首次感到害怕,以前假死時,竟然不知道要怕呢!



我常擔心自己會忽然見到鬼魂,每當在獨處的片刻忽然想到梁兄,我就躲進被窩裡,抱緊棉被,我還忍不住怕得把鏡子和所有會印出身影的東西都遮住。本來,我總愛在夜晚時打開YouTube裡的Eva Cassidy的Autumn Leaves來聽,但由於她罹癌已故,後來我在聽之時,只好開一個新的IE頁面擋住有她的畫面,或者把畫面縮到最小。上下班的路線本來會經過那塊他著陸的地面,後來我寧願繞遠路。



從那房子對我來說有了死亡的恐懼意義後,我便又換了地方住,算起來是我的第四次搬家。我記得那次老張帶著土土的笑容對我說:「小姐,妳單身貴族喔?怎麼還不結婚?這樣搬來搬去的。」那時的他還不知道我的底細,我已經是一個離過婚、流過產、再死過一個男朋友的女人了。





住進新的套房,似乎沒有解決我的恐懼,反而還加深了我的憂鬱,我可以研判當時的我得了憂鬱症。每天,除了上下班,我便躲進房間裡的小角落,抱著我的布偶發呆,失去了平淡且珍貴的小幸福,我覺得對未來沒有希望。我再度興起了死亡的念頭,便常常回爸媽家偷拿安眠藥。他們以為我跟梁兄還在一塊,我也沒有說出發生的事情,只想儘量讓他們認為我過得很好。因為要偷藥,我開始經常回家。



回到家裡,我會去躺在媽的床上,聞她的味道,坐在我小時候讀書的書桌前,打開抽屜有我收藏的照片以及集郵冊,衣櫃裡還留有小時候穿的衣服。我喜歡走去爸爸的床邊,捧起他的手,將臉靠在上面,那是專屬於我們的親密動作,他會說:「好了啦,妳都幾歲啦?」卻不抽走他的手。我忽然發現家裡過去的一切變得多麼甜美,過去的一切忽然變得那麼甜美。



有時我會買花回家,將它們插在媽媽新買的一只水晶花瓶裡,想不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媽媽忽然有錢了似的,家裡一直出現一些特別的東西,她甚至還會敷臉,擦保養品,那可是過去從沒見到過的。桌上擺了媽做的飯菜,還是像從前一樣又少又簡略,爸狼吞虎嚥的吃著,就像他年輕時那樣,不太好吃卻吃得津津有味,他會一直拿筷子點我的碗,叫我快點吃,不然等一會就沒得吃了,因為老太婆捨不得買菜。



然而我仍然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一個人該何去何從,將未來和過去放在天秤的兩端,不可知顯得多麼的可怕,可留戀的,卻留不住。我沒有辦法不懷疑,自己是不是曾經受到了詛咒,我真不想要一輩子一個人過。死亡仍然是選項,不然我能逃到哪裡去?而且死這種事情,好像只要做過一次,就一次比一次不感到害怕。媽媽的話,曾經帶給我希望,但那時的我真的覺得沒有希望了。





有一天,我離開娘家,回到自己的小套房,關上門,終於流下眼淚,我可是很久都沒有哭的了。我任憑笨眼淚掛在下巴上,再任它們滴在衣服上,我穿的是風衣,眼淚滴下去,發出搭的一聲,接著一聲,又一聲,噢!那個搭的聲音,我似乎到現在都還聽得見呢。



我想虐待自己,便去沖冷水澡,在冬天洗冷水真的好冷,好冷,我讓水分從頭頂上不斷打下來,像是要那水分將自己的顫抖沖去似的,我一邊發抖一邊等待著,等著那顫抖過去,它還真的過去了!那可真是有趣的經驗啊!當不冷了之後戴上眼鏡,眼鏡竟然還被我的體溫薰出一圈霧氣,真不明白是為什麼。我沒將自己擦乾,也沒穿上衣服,因為我要在死前嚐盡墮落的滋味,喝一大桶啤酒,把冰箱裡的東西吃光,做一個飽鬼,我還打算要抽一整包菸,反正,我不打算再承受了。



有趣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好嗎?我離開浴室往房間走去,顯然嚇到了一個不速之客,他猛的一回頭,遮住自己的眼睛,避免看見我的裸體。我從鏡中看見自己,全身濕淋淋,濕濕的長髮披在肩膀上,就像是一個女鬼。



真倒透了楣,要死了還能遇到賊,我幾乎要崩潰了,喊叫著問他是誰?他似乎沒有從驚慌或是尷尬中抽離出來,吞吞吐吐的說他是鄰居,我看他沒有帶凶器,空著手,那個時候,我覺得害怕的反而是他,並不是我,他肯定覺得遇到瘋子了。



我瘋狂的繼續哭罵著,問他想幹什麼?要偷東西嗎?我交代他不用麻煩亂翻了,皮包放在衣櫃,存摺和印章在第二個抽屜,我還提醒他不必動手殺我,看床頭那瓶安眠藥已經集了一百多顆,我自己就會死了,別惹上這個麻煩,拿了想要的笨東西快快滾吧!我唸了足足一大堆。



但我聽見他說:「我聽見妳一直在哭,所以想說來關心一下子,我敲了半天門,發現妳沒有鎖門,我就進來看看是不是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只是這樣而已。」



天知道我這種笨蛋還會遇到好人,沒理會他,我坐在床邊哭,在那時我真的什麼都不怕,沒有人傷害得了我,對一個要死的人來說,不管什麼傷害都算不上是傷害,管他是好人壞人,反正,我已經要死了。



「妳怎麼了?」哭泣中的我嚇了一跳,我忘了屋裡還有人。



「你嚇了我一跳,你怎麼還沒走呢?」我哭累了,終於略顯平靜,溫和的說著。



「我沒有惡意,只是覺得鄰居應該互相關心,我希望可以幫助到妳。人可以自己選擇要快樂的過,還是不快樂的過,好過難過都是一天。」



聽他這麼講,我沉默了,很老掉牙,誰都希望快樂,但這不就是最難的嗎?我說:「我是真的太倒楣了。」



抱住棉被,我蒙住我的笨頭,倒在床上更大聲的哭了起來,將他一個人丟在棉被之外。我在棉被裡尖叫,痛哭,大叫著,「讓我死吧,不要再過下去,我不要再過下去了,我是個天殺的倒楣鬼,我倒了一輩子的笨楣了。」



他靠近過來,抱住我肩膀,安慰起我來了,他說:「不要哭了,天底下可憐的人有多少,妳知道嗎?有十億人口在鬧饑荒呢!」這真是令人永難忘懷的安慰詞!如果不是因為我太傷心了,肯定會笑出來的。



是再一陣子的沉默之後或我持續了一陣子的痛哭之後,不知怎麼的,我們接起吻來了,現在想起來,還真是有趣極了,怎麼開始的,我是真的不明白。那時,我沒有說些什麼,或,抵抗什麼,這種親暱好像很自然的就發生了,接下來發生的是性愛,而那性愛,不包含慾望,它像是一種安慰,像小孩子在哭泣時,媽媽在他背上拍的那幾下那樣,它像是一種鼓勵,像媽媽用手指頭幫小孩子抹乾眼淚時的那當下,剛好一陣輕風拂過,讓臉上掀起的一陣濕涼意那樣,我困惑於來自於他的安慰和鼓勵,以性的方式。我在長久的傷痛和短暫的安慰中找尋平衡,這種感覺真奇怪,不再痛苦,也帶不出來什麼快樂,變成一種清醒,我是說,極端於他在我身上努力抽動著自己的情況,我在我的被動的性中竟然找到了一種清醒,和,問題:我怎麼被安慰了?因為性的緣故!我怎麼被安慰了?因為性的緣故!



當一切停止一會兒,他忽然的攬住我的肩,並低頭親吻住我的臉頰,我說住,是因為他把他的嘴唇停在我的臉上,這時,我才注意到他年紀很輕,搞不好只是個大學生而已。我注意到房間裡其實還播放著很小聲的鋼琴音樂,那是因為我怕鬼而二十四小時不停播放的。不帶情慾的,我靠上他的肩膀,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並已然知道這寧靜,將慢慢擴大擴大,擴大成一種理性,我知道自己得救了,不是因為性,不是因為他,而是這經驗讓我體驗到想過而沒做過的一些道理。



一次瘋狂的發洩,或者說解放,可以讓人不再固執的硬鑽牛角尖,當自己無法和自己對話,去找尋自己人生的解答時,只要耐心靜待多一點時間,解答往往自然而然的產生,用許多不同的形式,雖然措手不及,但仍然能忽然改變自己過去的偏執。原來船到橋頭自然直,是真的有其道理,睡一覺起來會好過一點,也有其道理,可能,不顧一切快樂起來,並不需要覺得丟臉或不負責。我忽然能安慰自己了。





事後,他邀請我去他的房間看看,轉動鑰匙打開了就在我隔壁的房門,在進入那門之時,我發覺我們真的只有一牆之隔,那牆大約只有十公分那樣寬,牆薄得就像是住在一起,難怪他聽得見我的哭聲。



打開門,屋內的情景,令我著實嚇了一大跳,我忍不住驚嘆起來,裡面放了水族店中那種系統魚缸,足足有兩大架,嘩啦啦的水聲,將整個房間熱鬧成一片海洋,由於太多了,一時我竟然不知道該從哪裡觀賞起,只是停在一進門的原地,放眼望去似的讚嘆著。



「妳可以從最大的這一缸開始看。」鄰居說。他便坐在那缸前的他自己的床側,我在他身旁坐下,他說:「妳自己看看,看妳能看出來什麼端倪嗎?」他挑戰似的說著。



「真正的驚奇在這裡!」我順著他好心提醒的手指,低頭望過去,原來在一塊沉石下方,有一個小小的穴道,由於背景透著亮,所以從前方看進去,像是火車過山洞似的在遠方有一個似圓形的光亮,穴道內的情況因此可以很大略的窺見。



「妳有看見什麼嗎?任何東西?」



「沒有呀,只有看見底下鋪的白砂。」



「妳耐心點多花點時間慢慢看。」



「我看見一隻老鼠魚從後面的洞口經過。」至少大約過了五分鐘後我說。



「妳起來,我看看。」他跟我換了坐位後,聚精會神的看著那個洞穴至少有十分鐘,我沒有打擾他,只是默默的看著魚缸中的魚隻。



「來了,妳來,妳再看看有什麼。」他看起來開心極了的又跟我換了坐位。



「哇!是一隻小魚耶!」我興奮的叫了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這麼小的魚,身長大約一公分多,帶著一點透明的灰黑色。



「妳看,牠是這隻孔雀魚生的,她上週生了至少五十隻小魚,但是,現在只剩下這一隻還沒有被吃掉了,我是前兩天才發現牠的。通常有小魚誕生的話,我會撈起來,如果牠是純種魚的話,我就會。只不過這一缸的都是雜種魚,所以就留在裡面讓大魚當飼料。」



他在說這些話時並未帶著傷感,只是認真的描述,儘管我聽起來有點難過,卻也有著振奮。這隻倖存的小魚,真是不簡單。



「妳看,活著多難,活著多好!」他說:「是牠的運氣好,或是牠真的比較會求生呢?都有可能。每條小孔雀魚一生下來就立即面臨危險,甚至會被自己的媽媽當成活餌吃掉,但無論如何,牠們都會奮力求生直到自己不再是一尾小魚,如果這條小魚可以長大,牠就可以活得像其他這些大魚一樣的燦爛。妳看那兩隻,那兩隻是上一胎倖存下來的,現在都這麼大了。」



「是牠運氣好還是牠比較會求生呢?」我忍不住在腦海裡不斷重複這句話,天知道我是笨到骨子裡去了,我真是差勁透了,儘管我懂得許多道理,但我卻不懂要永遠為未來努力,為未來奮戰,如果我要奮戰的是有希望的未來,是一份快樂,那為什麼不能用生命去努力的爭取呢?



他用紙杯倒了開水給我,因為天氣冷,我便隨手放在一個水族箱旁了,鄰居一邊對著他的水族箱們工作著,清著魚便,撈著他的純種小魚,一邊滔滔不絕的講述著,原來他正在念研究所,從大學時期就因為興趣而做著魚類繁殖工作,他真有一大堆的養魚知識,說個不停,我是只能聽而不能真懂的。



我很累了,有點恍神的聽著他的專業講解,其實並沒仔細看他在工作著些什麼,只知道我走來走去的欣賞著,我喝了水,走來走去的。而,沒一會兒,他拿著一個紙杯走向我,臉上出現了個比什麼都怪的表情,像是見到什麼可怕的事情似的,驚嚇的看著我,說出「喂,妳把我撈出來的小魚喝下去了!」,「喔,天哪!對不起,我平常會把新生的小魚撈出來先放在一旁的紙杯裡,再找缸子放養,我放習慣了,不小心放進妳的杯子裡去了!喔,天哪!」



我愣住了,忍不住的,我吐了,但在嘔吐物之中,我沒有見著小魚的影子。



講這段精采的故事,我是講得夠多了。





找了親密的朋友老張,送來紙箱,開始搬家,這第五次搬家,還真有點像是落荒而逃,無論如何,我不想再尷尬的遇到鄰居。帶著嶄新的心情,我打算勇敢的為自己再次開始一個新生活。不可避免的我必須強調,下次若我再要回憶起那第四次搬家的住屋,那一段荒唐及重生的日子,最感慶幸的肯定仍是我喝的並不是那隻鼓勵了我的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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