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見朱天心。
見她的前一夜我覺得坐立難安,早上醒來,我盡可能地使自己好看一些。
我從來沒見過她,但我應該見她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我當然讀了她所有的書,在許多地方見過她的照片與報導,也與她通過幾次電話,(起初聽見她的聲音,我甚至一度以為她並不想和我說話,她警覺著陌生人,因此推上某個年輕甜美的少女在話筒另一側應答。我感到有些怯懦,害怕拒絕,如高中生一般的無助。)但這一次我應該去見她,並且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有關我對她的所有想法,就像將不會有下一次的機會,因為我或許要搬到非常遙遠的世界去了。
我去見朱天心。
我推開門,踏進高中圖書館,在長久的排隊等待之後,《擊壤歌》終於輪到我的手上。那深綠色書皮早已磨損破裂,邊緣發黑捲曲,書底裡的借閱卡蓋滿雜亂的墨藍色日期章與潦草鉛筆簽名,我知道許多人在此之前讀過這書,但從此刻起這書僅僅是屬於我一人的,而未來也是。
我借足兩個星期,自然又續借了兩個星期,不得已要把書還回去的那一刻,便立刻預約下一次見面。往後,當我去圖書館時,總會不由自主地,去該放著《擊壤歌》的書架前流連。大部分時刻,我是見不到她的,那必定會有小小的,可以諒解她為何不在的失落。若能見到,我便有種幻想,我幻想她今日故意給我一個驚喜,或者,她懂我的百般無聊與錐心之痛,所以因著憐憫而注視我。
我見到了朱天心。
年輕散文家房慧真正在訪問她,但是她們說些什麼,與我完全不相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我這個人常常只在乎自己的事情,當我看著她時,我看見的是自己年少時坐在房間裡,掌心深處緊握著原子筆,眼淚忽然嘩啦啦地落在六百字稿紙上的模樣。
「喂,你有什麼要問天心的嗎?」慧真轉頭對我說。
我當然有滿腦子的話想對她說,我想從高中時代的我與《擊壤歌》說起,一直說到昨夜為何坐立難安,不對,我該說到今早如何刮掉不再青澀的鬍子為止。
「好的,那我來做個結論。」我說。
等等,等等!我在朱天心面前說什麼?
「我.來.做.個.結.論」這是什麼玩意兒?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這人到底是哪裡有毛病啊。
我看見朱天心,她淺淺而困惑地笑了。
就像是曾經在校園白色長凳上,於兩堂課之間與我併肩而讀的她。
紀念詩人羅葉,1965-2010.1.17
◎作者簡介
王聰威
小說家、現任聯合文學總編輯。1972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曾任台灣明報周刊副總編輯、marie claire執行副總編輯、FHM副總編輯。曾獲巫永福文學獎、中時開卷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決選、金鼎獎入圍、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入圍、宗教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打狗文學獎、棒球小說獎等。著有《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二月號3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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