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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壞」？黑格爾說：「壞是一種故意對他人或自己造成痛苦的意願。」榮格認為，那是人內心的黑暗地帶，危險、宛若政治鬥爭般的隱形同伴。自人類開始為萬物命名，好壞、善惡、明暗等價值標準，也演化出約定俗成的是與非，融在各個文明的劇本裡，例如貪婪：莎士比亞筆下的馬克白夫人迷戀權位，唆使丈夫殺王篡位，咄咄逼人的冷血，壞得讓自己發狂；例如怨妒：《紅樓夢》裡的王熙鳳用盡心機逼迫尤二姐吞金自盡，還讓旁人以為她大度包容；例如報復：「樓蘭女」劇中的美蒂雅公主為愛弒親，卻被丈夫拋棄，憤而毀滅丈夫在乎的一切，包括親生的一對兒女……。
《撥弦的人》
戲幕拉開，人性幽微晦暗的一面血淋淋攤在眼前，觀者疑懼、驚嘆、反思，愈壞愈觸動心弦，「這是戲劇本應傳達，一種啟發的力量。」將上述角色活脫重現的魏海敏，即是撥弦的人，不論是「慾望城國」中的敖叔征夫人，或是「金鎖記」裡尖酸刻薄的曹七巧，當她從傳統京劇溫柔婉約的梅派青衣，躍變為工於心計的潑辣娘子，這一代觀眾的心也開始被全新的「反叛」牽扯。
「過去戲臺上講的是忠孝節義，看包公鍘貪官，唉呀，臺下的群眾鼓掌叫好，很是解氣；當時壞女人不可能成為主角，既不正向也不值得演；但是到了當代，逐漸觀照生命的多元面向，這些角色開始大鳴大放，被淋漓盡致地詮釋，於是我們瞭解，這就是人。」
打破京戲傳統的表演程式，也突破內在溫厚的疆界，每一次「使壞」，都讓她更貼近人性本質，一層一層剝解欲望，與那些揪人心肝的壞女人對話：「為什麼貪啊？」「為什麼恨啊？」「怎地如斯殘酷？」經過二十多年的琢磨，魏海敏對所謂的「壞」，理出更多同情：「每個人的性格，或多或少都有弱點，而那正是他值得同情之處，所以不要隨便嘲笑人世間任何痛苦的生靈。」
《殺人？！》
1986年，魏海敏演出當代傳奇第一齣戲「慾望城國」，是她嘗試「創作」一個角色的開始。「敖叔征夫人是一個利欲薰心、城府極深的女人，當年我並沒有將那股狠勁演出來，還是太美了，停留在青衣的樣子。」首演後，京戲圈的朋友曾批評真是「邪門歪道」、「不中不西」，甚至還有戲迷告誡「梅派青衣裡的女主角，為什麼要替老生跨刀，戲分又不多。」然而，她並沒有相信這些意見，而是在反覆觀看演出影帶之後，頓悟「自己沒演好，所以觀眾才會看不見『她』。」於是她花了四年多的時間設計、揣摩，去「體現」一個壞女人：她的眼神、姿勢、態度與心境，直到1990年赴英國演出，才終於抓住這個角色。
「在故事設定的時空背景下，小國之間的謀權、篡位經常上演，不能說貪就是壞，她是壞在蠱惑丈夫去殺人。」黑暗勢力無聲無息地從心底滲透出來，她輕嘆，人最怕的是無法自覺己身的殘酷，還理直氣壯地逼嗆：「你去殺呀，你去殺呀！」丈夫稍有猶疑，不敢下手，還數落他懦弱、膽小。
「可是，當她親手殺了一個刺客，感受到刀子直接刺進人身的血腥，才終於意識到殺人真切的恐怖；死，是無法承受之重，於是她瘋了。」
《嗔與痴》
京戲歷經一兩百年的發展，唱唸作打皆有固定的程式，戲劇形態已臻成熟，後代繼承者要新創一個角色，非得先打下深厚的傳統底子不可。魏海敏認為，沒有傳統養分，不可能培出新芽，所以她才在1991年赴北京正式拜梅葆久先生為師，重頭學起。「傳統戲演得不夠多，無法應付其他性格迥異的角色。」創新需要醞釀，理解悲劇也是，「慾望城國」之後過了八年，她才終於點頭接下「樓蘭女」一角。
「這齣戲其實呈現了千古以來，男人與女人面對愛情態度的『原型』。」樓蘭女為了愛情拋棄一切，犧牲家庭、收起法力，甚至把哥哥給殺了，只為迎合她愛的男人，到頭來卻發現，丈夫的愛並不純粹，他的愛必須包括權位、條件、名望，以及富貴榮華；男人不只移情別戀，還編了一串冠冕堂皇的話，要她認同此等價值觀：愛只是工具，達成使命的手段。
「女人遇到這樣的遭遇，如何排解自己的悲傷呢？更何況，她是一位個性火爆、熱情，又兼擁有法術、能力很強的女人。」魏海敏詮釋，如同仙女下凡的故事，她為了凡間的愛戀將自身的「能力」鎖住，愛得純粹且濃烈，不過，一旦幻滅，她會拿回法力，反擊這分破碎，慘烈地報復。
「為了報復，她把親生兒女的頭割下、殺了丈夫的新婚妻子，讓男人身處的世界一個一個崩解……。」讓人倒抽一口氣的劇情，完全顛覆傳統的女性角色，隨著年歲與藝術創作的成熟，理解得更為深刻。
「二十年後重演這個角色，心境變了很多，每個人的生長背景不同，但是誰都可能碰上樓蘭女的遭遇，問題在於做出什麼抉擇，執著受苦？或是經驗它，讓愛情的碎片化為生命養分？」壞？戲裡的誇張與凶殘，反映了「失戀」的劇烈痛楚，我們懼怕邪惡復仇的米蒂雅，因我們也恨面對愛情的無能為力。
魏海敏提醒，千萬不要以為感情可以隨便許諾，又輕易拋棄，因為你無法預知對方痛苦指數的忍受能力。
《解恨》
若真要比壞，她覺得「金鎖記」裡的曹七巧大概是最惡的角色了，「簡直過分，唯利是圖，死要錢，把身邊的人都傷害光了。」原著張愛玲如此寫她：「那恨與怒，是曹七巧用一生栽出的果。她吃下了。又逼著所有能逼的人一同與她吃下。都是恨她的了。」原本是一位開朗、健談、懂得做生意的少女，到底為什麼會把自己搞成這付德性呢？而體驗角色的人生，也如深層的心理探索，挖呀、尋呀，從年輕到老，要仔細分析出層次。「她處在不合時宜的環境，曾經的善良、單純，被一刀一刀削去，反抗不了命運，變成一個刻薄的人。」魏海敏認為生命都帶著複雜的面向，清楚了，才有力量告訴觀眾「她是誰」。
「以前我總是在乎如何演好一齣戲，全心投入角色，思考怎麼演得更像梅派，但是，近幾年愈來愈覺得自己有力量，可給人啟發，尤其當我演壞人愈來愈入木三分時，就愈能感受到這些角色的強大能量。」每一句尖酸的臺詞、每一個絕情的手勢，都赤裸坦露人性的黑暗面，她覺得演員也是修行者，修的是眾生的感情，而「修為」不只是登臺演出的片刻，還包括日常生活之間，瞭解人世的心思。身體的感受很敏銳，情緒的波動與喜好很強烈，卻得淡然而充滿專注力，留心每個細節，「盡量將波動留在臺上，腦子很複雜，心卻很單純，演了許多過癮的角色，但下了戲，生活仍是平凡的。」
可是呢，演員本身還是得有個性，那是她是塑造角色時所能運用的爆發力，一旦發怒動了氣，氣就無法壓抑，一定要「摔」出去，她笑說：「我不跟人吵架，但我摔東西，砸杯子很棒，還摔過椅子呢！」雖然平時待人溫和，很重視處世的EQ，但她也很清楚自己性格裡潛在的力量，尤其若是工作時遇到無法溝通的人或事，冷不防被激怒，就非發洩不可，否則堵在胸口，大概連戲都唱不了。
「非摔不可的話，就摔吧！每個人都應該找到一個釋放情緒的管道，別把自己悶住了。」負面的氣抒發了，心打開了，原來執著的恨，也許就無所謂了。
【完整內容請見《張老師月刊》2010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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