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行過許縣溪上開運橋,便進入新化境內了。旅人,你眼皮掀眨,悠悠醒了過來。旅人,你微微,起身,前後,左右,張望,像是不能確定自己身在何處。
是一個冬日將盡的清晨,奶白色霧氣迤邐流蕩於視線可及一切範圍之內,甚至滲透進你所在車廂裡來,讓車內收音機放送的聲音也變得飄浮不定,若誰人在太遠太遠的地方喚叫,像無根著的漂泊。司機員必定扭了幾下那兩光的機器,頻道跳轉,沙沙,沙沙沙,男聲接著女唱,漸漸清晰起來的是一首台語歌,〈傷心酒店〉或是〈雪中紅〉之類。哀婉的腔調與歌聲傳過來一種異樣感,輕輕附在你的耳膜上提醒你,畢竟,你已經遠遠離開了出發的地方。
畢竟,你已經出發。
他們歡慶著它的誕生,
那是所有繁華、美好、未來的事物。
西元一九四一年,
興南乘合自動車株式會社的第一班公車開入新化,
從此,
鎮上人們的生活進入了另一個世紀。
旅人,在這樣一個荒涼寒傖的時分,你的到來小鎮,不免是令人狐疑而好奇的。這樣一個時分,冬日冷氣尚未褪盡,或即便褪去,小鎮也推脫不了她老舊如臘月門聯的面目。你必然注意到了,在台南上車的一剎那,司機先生曾略顯驚異地多看了你一眼,前排座位上那位原來低眉斂目的老婦也倏然抬起她的目光,你感覺到她看似動也未動的面皮上似有淺淺笑意,頷首微微,直至你遊步至車廂盡頭,揀了個靠窗位子,坐下,彷彿還能感覺到他們貼著你背影的目光。你縮了縮身子,沉入座椅中,意圖平撫空氣中突然被驚動的漣漪。然而,那是一個外地來人不多的城鎮啊,更何況大清早的,天色尚未亮透,這第一班從台南發出的客運車,一個背包牛仔褲像是來自天涯的年輕旅客,秩序外的偶然,總讓人感到不尋常。
是啊旅人,是按怎你會來到這個離開的人比來到的人多得多的所在呢?
你必然注意到了,稍早與你們錯身的,反方向開往台南的另一班公車上,挨挨擠擠塞滿了穿著制服背著帆布書包的高中男生女生們。他們正趕往城裡學校過早展開的早自習,單字、詞條、方程式。兩三年後,沒有意外的話,他們還會搭上火車,搭上高鐵和捷運,讓更快速的交通工具載他們前往更遠的地方,也沒有其他意外的話,他們之中絕大多數將不再循著原來的路徑回來(他們有了轎車房車休旅車),要不,不再回來,或者回來也如蜻蜓點著水面。
不是這樣的啊。旅人,你大概會這麼反駁著。旅行的資料上不是這樣寫的啊。你的手中攤開一疊白紙黑字,該是從網路上抓取列印下來的吧。那麼,旅人,顯然你是有備而來了。
確實,那些被記載下來的所言不假。自動車株式會社成立以後,從鄰近僻地山鄉來到鎮上鬧市,從小鎮到府城,再也不用從月未落走到日當中,從赤炎炎的透中午行至起涼風的日落西了。走軌道的輕便車,得靠人力以鐵柄為槳在地上划啊划,大粒汗小粒汗齊飆,想來都累,哪比得上吃汽油嘖嘖嘖煙的新穎巴士。西裝筆直英挺的公車司機輕易取代了滿身油污汗漬的輕便車苦力,隨車還配備一名嬌滴滴的車掌小姐,嬌滴滴地喊出站名,讓人客心甘情願、心蕩神馳地遞出車票,卻在下一個瞬間哀嘆,怎麼票這麼快就剪好了,夢幻泡影,但總之坐公車應該,必然,如這般氣派,彷彿搭飛行機一樣。
在黃金時代,新化客運站前總是絡繹不絕,人滿為患。旅人,你的資料肯定地如是對你訴說。然而,所謂黃金時代,是當我們身在其中卻渾然不覺,必要待到隨時間走到夠遠的地方,回過頭,才能指認出來。所以,黃金時代,不免意味著後來的沒落、老朽與衰敗。
關於盛世時期的林林總總,或許也不真的那麼遙遠,其實就在你前方近處,是的,就是剛剛對你頷首行注目禮的前排老婦,若你不嫌棄老歲仔人嘮叨,願意陪她坐上半晌,倒真有可能一窺那鑲金假牙般亮澄澄的往昔風光。阿雀姨,鎮上的人們不分老幼都這麼叫她,好像老到一定歲數以後,也就不會更老了。而被稱為「姨」者,似乎在從前之從前一定比那些目今被冠上「嬸」或「姆」的美麗上許多許多。是啊,彼當時,阿雀姨可也是咱鎮上嬌滴滴車掌小姐一枚啊。
如果老年人齒牙動搖結構鬆散的記憶可靠,或者,我們願意相信個人的體驗一點也不比文字記號編年簡略的記載來得虛假。那麼,你,旅人,或許會以為你必定在某個時刻恍神了那麼疑一下下,因為,眼前你所應置身其中的椅墊破孔、椅背遭立可白塗鴉寫滿髒話和愛語的老舊車廂竟煥然一新得比飛機機艙還要舒適而豪美有如巴洛克宮殿,那些折射在地板上的陽光也像是被玫瑰窗染過色了,一點不復你上車以來那般單調泛黃,而又在哪一個眨眼瞬間,老叩叩的阿雀姨竟已被替換成一個髮絲烏亮、著新裁洋裝的古典娃娃女孩。不疑有他,你知道那是小女孩阿雀。
小女孩阿雀第一次搭巴士,跟著大人進城去。
大人說,末廣町的五層樓仔──
五層樓仔?就是林百貨店啦,台灣最高最大的百貨公司吶。燈仔火金爍爍,不輸東京的銀座喔。咱來去坐流籠,咻一下──
流籠是啥?電梯啦!
咻一下,目一下睨,五樓就到啊。大人口沫橫飛,城裡的世界好新奇,小女孩阿雀的目光盯著嬌滴滴的車掌小姐,看她熟練地剪票,收票,親切微笑,無事時頷首,粧容如瓷如玻璃幼秀,連家中未嫁的姑姑,最年輕的小姐,也無得比。阿雀想,大漢我一定欲跟伊同款,這樣就可以逐日來去台南城,坐流籠囉。
而你,旅人,跟隨著老婦人顫抖沙啞的音調而去所看見的車掌小姐,卻分明是陶瓷鑲嵌玻璃易碎的二八年紀,小姐阿雀。不管是天天風雨無論趕著去省中上學的資優生、約好去電影院看最新美國片《金玉盟》的初戀情侶、撿個晴天好日穿美美準備來逛公園吃西餐廳的全家福,抑或只是擔著自家種的蔬菜,從山鄉來欲往城裡交易營生的赤腳小販,全都得自阿雀手中接過那張打了洞或截了角的小小一枚車票,才能由最先進的引擎載著這整車老小作伙上路,開往遠方,開往他們想望的未來。
阿雀小姐並不知道,日月往來之際,這薄薄一張車票握在手中,有朝一天,也將是她開向遠方、離開小鎮的許可證。先是那手,某日,接過她遞給車票的那手,細長卻不顯單薄,指甲修剪齊整感覺穩妥,她不禁抬起了頭,想看看那手的所有者。自由意愛時代的才子佳人。後來,外地來小鎮談生意的商人青年娶了在地殷實小康之家好教養的女兒,他們在遠方如何跟著時代一起起飛,開枝散葉的過程際遇,也就成了小鎮上的一則傳奇。那種誰家舅公的媳婦的小妹的故事。
咦,阿雀姨今仔日是按怎一個人坐公車倒返來?旅人,你留意到老婦人當下的形單影隻。
※延伸閱讀:
‧客運站 (中)
‧客運站 (下)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二月號304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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