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勞瑞辰葬儀社」,接待室的窗上掛著一塊招牌,牌子上這麼寫著。小小一塊黑白招牌,上頭有鏤空的字體。這是父親自己設計的。母親覺得太小,她希望再加個黑色十字架或類似的裝飾,但父親堅持要──儘可能低調。
沿著通往沙灘的那條馬路一直開,就會經過一片名叫克萊烏斯比(Kleinulsby)的村落,大約在新社區矗立的那片高地上,右手邊就可以看到這棟窗上掛著招牌的房子。有人從馬路上走進我家,客廳就會有盞小燈亮起。這時,父親會立刻扶正領結,走出去,迎接貴賓。母親寧願在門上掛串可愛的鈴鐺;客廳裡的這盞通報燈讓她備感困擾。它很簡陋,只是個燈泡,直接拴在支架上,支架就位於櫃子的中央。電線還是沿著天花板拉下來的,父親用膠帶把它固定住。但是,父親就喜歡這樣,他喜歡像幽靈般,無聲無息的冒出來,一副無所不知卻又作風低調的模樣。
我們家的顧客不多。克萊烏斯比的老人習慣去埃肯弗德市(Eckernfoerde)或卡裴恩市(Kappeln)找殯葬業者,因為他們不信任我們這種「剛搬來不久」的人。這片新社區,其實死亡率不高。這裡住的大多是年輕夫妻,這裡的房子,他們是看型錄買的。屋前有庭院,院子裡除了用紙袋包起來的小樹苗之外,空無一物。新社區這兒,如果有人死掉,總是特別哀傷。所以處理時,我們會特別小心、謹慎。其實,父親寄望的無非是建立主顧客關係。他一點都不認為,我們家的生意會做不起來;他自認,已經為第二代打下了絕佳基礎。也就是「為我」打下了絕佳基礎。等到我三十歲,新社區的居民也應該到了自然死亡的時間,他們將一個接著一個的死掉。到時候,所有人都會來「費.勞瑞辰葬儀社」找我們,因為現在他們信任父親,到時候就輪到信任我了。這就是經營家族企業的法則,而父親嘔心瀝血要創建的,就是一間家族企業。我之所以取名為「費莉琪雅」(Felizia)也是這個原因;將來等我繼承家業,就不用再大費周章的修改「費.勞瑞辰葬儀社」裡的「費(F.)」了。
母親喜歡什麼事都未雨綢繆,並具有極高的美學素養。懷孕六個月,她已經開始蒐集名字,並編列成表,睡覺時她會把名單塞在枕頭下。費德烈(Friedrich)、費力多林(Fridolin)、費立德(Frieder)、費利亞斯(Fileas)、費迪南(Ferdinand)、費羅里安(Florian)、費瑞德力克(Frederic)──全羅列在上。結果,我一出生,是個女孩。母親一時傻眼,找不到開頭是「費」(F)的名字。
「快說個名字啊!我好去戶政事務所辦理出生登記,」父親催道。
「費莉琪雅,」母親說。父親前腳剛走,母親立刻又想到了好幾個開頭是「費」的好名字(例如,費蘿黎安娜、費蘭琪絲卡),但已經太遲。其實沒差,反正我名字出現時,永遠都只有「費.勞瑞辰」。
母親並不死心,她繼續把那份名單塞在枕頭下。可惜在我之後,沒別的孩子了。
父親的個子不高,有雙堅毅的手和皮革般的肌膚,永遠穿著深色西裝。剛搬來的頭幾年,他總利用閒暇儘量跟當地人相處(不過他的閒暇時間也未免太多了,遠超過他想要的),他希望藉此讓大家熟悉他。只要情況允許,他就會帶我去,那當然是──母親在家顧店。我們花很多時間參加聚會及活動,比方說出席骨折協會(譯注1)和埃肯弗德市慈愛互助會(譯注2)所舉辦的活動。此外,非參加不可的還有:地方上的各種慶典及教會定期舉辦的聯歡會和宗教活動。我總是緊跟在父親身邊,認真學習。父親在那些場合很少說話,除非有人主動找他聊。他是個謹守分際,有禮貌到不行的人。他總教我,殯葬業者最重要的守則是:人家有需要,我們就要在場,但絕不能出鋒頭。比方說,眼睛往挖墳工人身上一瞧,就能讓所有出席葬禮的人安靜下來。另外,若遇到特殊或棘手的狀況時,他的出現還能即時為家屬帶來安慰。父親深信,「到場」能達到某種深植於潛意識的宣傳效果。
「我們現在碰到的這些人,只要家中有人過世,就會拿起電話簿找殯葬業者,」父親解釋給我聽,「這時,他們打的一定是我們家。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們的影像已深植於他們的潛意識裡。只要一想到殯葬業者,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們。這才是最有效的宣傳。這也是我們今天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記住,要低調、不惹人注意,又要被看見。妳懂了嗎?費利克斯(譯注3)?」
我用力的點點頭。
今年秋末,一個豔陽高照的大白天,基於某些我自己也不是很能理解的原因,我坐在一棵大樹的樹冠上,透過望遠鏡窺看。
枝椏被我的體重壓得嗚咽哀鳴。這棵樹大概只習慣被小孩子爬,不習慣被我這麼一個年屆三十的婦女折騰。這是棵菩提樹,位於基爾市霍騰奧爾街(Holtenauer Strasse)一戶民宅的後院裡,我拿著望遠鏡觀察,黃黃、綠綠的陰影不停在我眼前晃動──那是樹葉。葉子當中交錯著許多扇窗。角度對的時候,甚至能藉窗戶看見屋內的情況。五樓陽台擺著一輛灰色腳踏車,我決定先集中精神觀察這座陽台。
我集中精神觀察了好久。那輛腳踏車很乾淨,幾乎沒怎麼生鏽。主人得扛五層樓,才能把它扛上來,他顯然不放心地下室。午後的陽光反射在陽台的玻璃門上,我無法看見屋內的情況。我繼續盯著陽台,但一點動靜也沒有,毫無變化。鏡頭前只有朦朧的樹影在搖晃。我觀察得非常仔細,就像眾所周知的,我同樣也知道:關鍵在細節,只要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再棘手的凶案都能迎刃而解。但極目所見,我看到的就只有:簡陋的陽台上擺著一輛灰色腳踏車。我的手開始在發抖,畫面跟著輕晃起來。我只好先放下望遠鏡,再鬆開一直被我抓得緊緊的樹枝。手空出來之後,我終於可以好好的揉揉眼睛。這時,遙遠的下面突然傳來:「妳在那上面幹嘛?」
我嚇了一大跳,差點摔下來。我迅速的把望遠鏡塞進褲子的腰際,攀著菩提樹往下。站穩後,我發現自己正跟一個手握推車,滿臉皺紋的小老頭對望,他眼中似乎有怒火。幸好,下一刻我已火速逃離。
回到約爾克街(Yorckstrasse),等著我的是朗蒂和柯爾摩根。朗蒂坐在我門前的階梯上,看見我,故意裝出一副百般無聊的模樣。她發現,我竟然穿著男性襯衫和一條長褲,她眉毛一挑。
「柯爾摩根在裡頭,」她說。
「謝謝妳的警告,」我說,並且在她身邊坐下。
※延伸閱讀:
‧塔羅牌送行者 (二)
‧塔羅牌送行者 (三)
‧塔羅牌送行者 (四)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二月號304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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