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大學學弟提起,H從中國回來了,於是我打電話給她,問她是否願意與我見面。
她輕輕鬆鬆地說好,我們便約在敦南誠品二樓的咖啡館。
「剛買了你的新書。」她遞給我,「請簽名。」
我點檸檬汁,她則點拿鐵咖啡,另外多要了一包奶精。
「還喝這麼甜,舊習慣都沒變?」我說。
「當年欠社刊的小說還是得繼續欠著,沒寫出來。」她笑了笑。
「早沒抱希望了,這小說欠十幾年了吧。」
H是我社團的學姊,大我兩屆,過去寫詩也寫小說。研究所畢業之後,一度當了空中小姐,然後又到一家國際出版集團工作。等我再聽到她的消息時,人已經在中國生活,據說愛上一位在北京非常活躍的已婚文化人,所以毅然決定辭掉副總經理的職位,飛去異地。
「為什麼不跟我聯絡呢?」我問。
「怕被你罵吧。」
「因為小說的事情?」
她搖搖頭,她說,是因為戀愛的事情。
「那也是早就沒抱希望了。」我笑著說,「等這個答案,比等妳欠的小說還久。」
「倘若那時答應了,一切會簡單許多。」
我心裡有道微微裂開的細縫,沉默的記憶從其中如泉水湧出,但很可惜這畢竟是上一輩子的事情了。
「在中國,不幸福嗎?」
H考慮了一會兒,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你去過中國嗎?」
我搖搖頭,「一次也沒去過。」
「咦……真是稀罕,現在居然還有人沒去過中國的。」
「之前幫中國刊物寫過文章,手邊也還寫著上海一本文學雜誌的專欄。」我說,「唯一有次機會去,是有份工作可談,但錯過了。」
「嗯嗯。」
「中國非常陌生,對我來說。因為工作的關係,讀了不少中國小說,認識不少中國人,可是一旦讀了更多的小說或是認識更多人,那中國的輪廓卻並沒有變得更清晰,反而變得更模糊難以測度。就像……就像逐日踏查一處巨大的內地湖泊,因為過於巨大,令人恐懼這其實是個沒有邊際的海洋,於是原本我們執著相信的必然事物便崩潰掉了。」我說,「倘若那時候妳答應了,一切真的會變得簡單嗎?」
H伸手摸著我的臉頰,「當然不會。」
「說的也是。」我問,「還回去嗎?中國?」
「過完年便回去了。」
「不回來了嗎?」
H看著我,像是朝深深的井底投擲石子,久久沒有回答。「對了,村上春樹是不是寫過呢?在〈開往中國的慢船〉那篇小說裡的那句:『朋友啊,中國實在是太遙遠了。』就因為實在太遙遠了,所以在那裡能掌握的幸福樣貌,也變得非常不同,即使跟你說了,你也一定不能諒解。」
她將我的小說收進提包,我目送她離開。
彷彿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眼見她搭上那開往中國的慢船。
那麼中國,距離我站立的地方,到底有多遙遠呢?
◎作者簡介
王聰威
小說家、現任聯合文學總編輯。1972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曾任台灣明報周刊副總編輯、marie claire執行副總編輯、FHM副總編輯。曾獲巫永福文學獎、中時開卷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決選、金鼎獎入圍、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入圍、宗教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打狗文學獎、棒球小說獎等。著有《戀人曾經飛過》、《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三月號305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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