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就看見那女人慢慢兒走過來。半夜銀行前的騎樓一個人也沒有,路燈透亮,可是她卻走在燈光照不到的影子邊上。
她走路的姿勢晃悠悠的,魂不守舍,特別慢,也特別輕。雖不至讓人聯想到鬼魅什麼的,那腳步卻恍恍惚惚,像是別有心事的樣子。時而走走停停,像是在躲著誰,或是跟蹤誰。
這個銀行街區白日人聲雜沓,人潮滾著錢潮。入夜之後就黯淡如空城了。反而是對街的夜市沸騰起來。這兩端日夜替換的規律像是個無形的沙漏,翻過來,沙沙沙,又翻過去,沙沙沙。都是錢。
女人走幾步,倚著騎樓的大理石柱子站一會兒,又繞到那樑柱的另一邊,後又走到騎樓裡側,站著,又復前行,又看著地上喃喃自語,一會兒望向這裡,一會兒又看那裡。
有時候她也停下來看銀行櫥窗裡的海報,黃金存摺,海外基金,防詐騙電話,優惠定存,本日匯率,可是那看也不像是真的看。能看見什麼呢,這麼暗的光線,這麼空洞的訊息。看夠了,她又前後左右四顧一番,走到人行道上。
路燈照亮了她。是住在這附近的太太模樣。中年,很隨便地穿了休閒運動衣褲。臉上的皮膚繃得緊緻光滑,是長久以來勤於保養的成果。及肩頭髮的捲度也看得出來是時常在美容院給人吹整的。
過慣好日子的人不只是嬌滴滴的,他們其實也有陰暗的神情,特別是不耐煩的時候。使喚人使喚得久了,那眉眼嘴角便顯出飽足與不耐的線條,眼神也露著挑剔。她的表情看起來彷彿在抱怨,水晶燈與厚絨簾幔之外的這世界過於粗糙,她必須隱忍自己的意見,呼吸生腥的空氣,踩在冷硬的水泥地上,勉強自己順應俗世。而她的厭倦是理所當然的。
因此她即使頭髮蓬散,衣著隨便,仍然一臉富貴樣。這樣一個富貴人半夜裡遊魂也似的晃蕩什麼呢?
我經過她的時候,她突然開口低聲說:「來啊。過來。過來。」
我嚇一跳,停了腳步,四下看了看,她也不抬眼看我,只是晃悠悠的往前走兩步,回頭看看,忽地又閃到大理石柱後面去。
一頭像老鼠一樣大小的深褐色吉娃娃狗突然從漆黑的角落溜出來,小碎步朝她跑去。
噢,原來她在遛狗。
◎作者簡介
柯裕棻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傳播藝術博士。現任教於政治大學新聞學系。著有散文集《青春無法歸類》、《恍惚的慢板》、《甜美的剎那》,小說集《冰箱》等。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三月號305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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