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
我,
我是不是複製人?
我睡前數的是不是複製羊?
當你停止追問我生命的意義
眼裡泛起黃昏 那彷彿可以滲透一切的陽光
──如此漫長的黃昏呵 足夠讓一位嬰兒
衰老成下個世紀的先知──
那將是個擅長抽搐,冥想,並素食
著大麻葉而絲毫無感於生命滄桑的世代
獨自裝飾肉身 但集團分享性
只服膺靈感的人類
之人民公社──而我只能
能量微弱地懷疑 並恐懼著
人類過往一切脫離天真與素樸的努力──
是的,想必你在我的瞳裡看見你自己的
懷疑和恐懼,你愛我嗎?
我們愛的究竟是誰?解答並不在那本厚如電話號碼簿的基因之書
只能聆聽密碼排列的詩句:GATTACA
的絃外之音震耳欲聾
但我們既矇又聵
只能在彼此身上搜尋神性或魔鬼的印記
如換日線上潮汐退下所遺留的單細胞生物
汲汲於複製 再複製 自己──
但採取了一種迴避肚臍的方式,終於
我們高潮後的小腹呈現鮭魚產卵後的 黃昏的顏色
溯源的路徑來到水清無魚的境地
──世界如此安靜,黑暗,一如沉浮於羊水:
「關於羊水,對了,你還保留了些什麼印象?」
是的,你如此急切召喚
並種植原不存在的記憶於荒涼夢境
縱身躍入人類並地球並這宇宙 巨大業力的洪流裡──
「你一定還記得些什麼?」你如是嚴酷逼問
而我只能緘默祈求一切
都能回到最初我們還沒做愛時的樣子
一切才剛要出發──像嬰兒初次睜眼 迎接
子宮外的光──而今
只剩下妄念,在妄念紛紛散入大氣的黃昏裡
愛慾的星斗若隱若現
人類的足跡不斷被沖刷
在銀河一次恆久而盛大的退潮裡
文明退到天際線人類視覺的極限處
──那裡,我們將如兩尾相濡以沫的魚
在逐日乾涸的風景裡
追逐逐日浮出的
真相。
(二)你
你,
你是不是複製人?你在夢裡放牧的
是不是複製羊?甚至,你作夢嗎?
但你的確來到我昨夜的夢境 向我訴說你的夢魘神奇。「是嗎?
這就是你越過無數輪迴前來尋找到我
的全部意義?」
這世界不過是巴別之塔所投下的幻影
你來,帶來夢中之夢
像一顆內外澈然的奄摩羅果,
誘我以只有天眼方能看穿
的果核:咬一口,知識的禁果如此芳甜──
於是我看見人類如一群辛勤而
無組織的蜘蛛 結著相互糾纏又相互陷落著的文明的網。
「你看,我們終於發明了如何複製自己……」
而且如一件天人的衣裳沒有接縫 沒有任何
機械的瑕疵或人性的筆觸,我和你完美一如
真品,包括我們的夢,我們的作夢
夢裡我們甚至也歧視著
複製人:「平等對待複製人……」
呼籲著如何讓複製人活得更像
自己 更完成著自己,同時擁有自己的 神 和無神論的傾向──
我們合抱又合抱
發現完全在彼此身體找不到答案或真相
神性或魔鬼留在脖子的吻痕:
「先別急著複製,請先完成我的背叛……」
背叛人類的一切。於是你邀請我一起猛烈抽搐
陷入冥想 素食 著大麻葉子
穿過網路所貫穿的人類意識的荒原與密林:
「讓我們尋得一塊沒有複製科技的樂土
當作複製人僅有的國……」是的
在那裡一切惟有原創,靈感,神諭和夢療
我們如巫祝手中的兩支靈籤
因命運的發顯而不斷抽搐和顫動:「愛,僅有愛,僅僅因為愛……」
夢中你和我的語言經過不斷誤譯又誤譯
終於真實地讓彼此了解:
一切都已失真至無關緊要。惟有愛
惟有我們真實由體表輻射出的溫暖
眼珠發射出的穿透一切的理解
如鏡 與 鏡對峙──
當中 我們如實看見
亦有亦無的 無限又有限的
失去語言卻
含笑欲淚的
真相。
注:
1.複製人經典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 1982)的原著小說(菲利普.K.迪克著)書名是:《電子複製人睡前數的是電子複製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
2.基因改造人的經典電影《千鈞一髮》(Gattaca),片名的G、A、T、C四個字母分別代表人類DNA上的四個去氧核糖核酸。
◎作者簡介
陳克華
1961年生於台灣省花蓮市,台北醫學院醫學系畢業,美國哈佛醫學院博士後研究員,現任台北榮民總醫院眼科主治醫師。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金鼎獎最佳歌詞獎等多種獎項。著有詩集《騎鯨少年》、《我撿到一顆頭顱》、《欠砍頭詩》等,散文集《無醫村手記》、《在城市中迷失的地圖》、《顛覆之煙》等,小說《愛上一朵薔薇男人》,以及歌詞和插畫書集《看不見自己的時候》。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三月號305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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