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詩人尤克強教授
二月,因文章標題之商榷,編輯部與尤克強老師通上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優雅而謙虛,與我們耐心地溝通細節、談詩論藝。
最後,他擇定標題,我低聲唸著,真是綿密深情。
聲猶在耳,三月初,竟傳來他病危的消息,編輯部憂心不已。
沒想到,不幸於3月11日,與世長辭。
尤老師生前對詩的一往情深,令人感動。
帶著無盡的哀思,《聯合文學》刊登此遺稿。
希望以雲雀之歌,紀念這位永恆的詩人。(編者)
我自大學時期就對美學大師朱光潛先生由衷敬仰,他的《西方美學史》、《談美》、《詩論》等著作都是我自修進入文學殿堂的啟蒙金匙。近日讀齊邦媛教授的《巨流河》一書,寫她在抗戰後期的四川有幸上過朱先生親自教授的英詩課:有一天「朱老師」在課堂上朗讀華茲華斯的長詩〈瑪格麗特的悲傷〉之最後兩行:"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萬一有人因此嘆息/他們哀憫的是我,非我之悲。)──「老師取下了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閤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卻無人開口說話……」讀完這段,原本在我心目中模糊的大師形象,瞬間便染上了鮮活的色彩。
《巨流河》又寫:「他(朱老師)說,世人讀過雪萊的〈雲雀之歌〉再讀〈夜鶯頌〉(濟慈),可以看到浪漫時期的兩種面貌,以後你讀得愈多愈不敢給Romanticism(浪漫主義)一個簡單的『浪漫』之名。」而齊教授自己在多年後反思這兩首名詩:「深深感到人生所有『不同』都可由〈雲雀之歌〉的歡愉,〈夜鶯頌〉的沉鬱找到起點。命運、性格、才華,人生現實亦環環相扣,雪萊那不羈的靈魂,一面高飛一面歌唱,似星光銀亮與明月的萬頃光華,像甘霖、像流螢,像春日急雨灑上大地,而我們在人間,總是瞻前顧後,在真心的笑時也隱含著某種痛苦。詩人(雪萊)說,『我若能得你歌中一半的歡愉,必能使世人傾聽!』」
讀過上述的段落,已經翻譯過〈夜鶯頌〉的我,怎能克制得住翻譯〈雲雀之歌〉的衝動呢?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1822)的〈雲雀之歌〉(Ode to a Skylark)和另一首〈西風頌〉(Ode to the West Wind)並列為世界抒情詩歌寶庫的兩篇不朽之作。雲雀是十九世紀的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常常歌詠的題材,這種棲於荒郊野草的褐色小鳥啼聲悠長,性喜邊鳴邊飛清晨升空入夜而還,因為飛得極快極高,人們常聞其聲而不見其形。據雪萊夫人瑪麗(Mary Wollstonecraft Godwin, 1797-1851)的回憶:「(1820年7月)一個美麗的夏日黃昏,我們沿著鄉間桃金孃灌木叢籬的小路散步,四處流螢閃閃,突然聽到一陣雲雀的囀鳴。他(雪萊)有感而寫下一首詩,那是他最美麗的詩篇之一。」那首詩當然就是〈雲雀之歌〉了:
雲雀之歌(尤克強/譯)
凜凜兮 不羈之精靈!
你從來就非凡禽──
從那混沌的天際
盡情傾吐心魂
淋漓釋出你隨意的衷曲
朝高空更高處飛去
自地面奔騰而起
猶如一團火雲
翻滾在藍色的蒼穹
不停地翱翔 不停地歌唱
天邊閃爍著金光
夕陽冉冉西沉──
在萬丈雲霞之上
你恣意飄浮快衝
開展那歡欣神遊的航程
淡淡暮色紫暈
消融在你的行旅
如天邊一顆孤星
在廣袤的晴空
不見蹤影──啾啼依然可聞
如箭矢般鋒利
射自銀色的曉星
耀眼的光芒收歇
於清澈之晨曦
消失無蹤──依稀在目歷歷
盈盈於天地間
響徹你的高吟
恰似 夜色明淨
唯留一朵孤雲
月華穿射而出──溢滿晚空
你究竟為何物
什麼和你最類似?
即使虹霓也流不出
這般晶瑩剔目
如同你的旋律揮灑自如
好比詩人遁回
思緒之朗朗清輝
即興吟哦詩篇
直到喚醒人類
重拾悲憫滿懷希望與懼畏:
又似名媛儷秀
深居幽苑高樓
為紓緩愛的煩愁
春帷寂寞之際
任柔情款款的樂章──響徹閨房:
彷彿金色流螢
徘徊在露凝丘壑
遺世獨立 散播
如夢似幻的光輝
風采灼灼卻永埋花叢草溝:
又如玫瑰隱蔽
在那重重葉綠──
遭暖風無情摧殘──
直到吐盡香氣
芳菲迷昏了魯鈍的飛賊:
淅淅瀝瀝的春雨
灑向粼粼草地
雨中綻放的花朵
風姿招展無比
清純歡愉 也不及你的樂音
請教你 精靈抑飛禽
何其美妙的思緒
我從未曾聽聞
愛情和醇酒的頌曲
能迸出這般狂喜登峰造極:
無論婚禮的齊唱
或是凱歌高響
與你的曲聲相比
只顯得空虛誇張
如有所失我們的心中悵然
什麼樣的泉源
造就你的歡曲?
是何田野、波濤、峻巒?
是何綠原藍天?
是同類愛?還是你與痛苦無緣?
喜悅如此透澈
便不可能倦怠──
苦悶煩憂的陰霾
近不了你身邊
你儘管愛──沒有愛太過的悲哀
不論睡還是醒
你理解死亡必定
更真切而深沉
超越了我們凡人
否則你的音符豈能如水晶流動?
我們顧後瞻前
憧憬不實的幻想──
即使最真摯的笑聲
也交織著苦痛──
我們最美的歌曲總是傾訴愁衷
縱然我們輕蔑
仇恨、驕傲和懼畏
倘若我們天生
不會哭泣流淚
那要如何才能感受你的愉悅
勝過一切詩韻
是你歡欣的歌聲──
勝過一切珍奇
書本也望塵莫及──
在詩人心底 你的詩藝舉世無匹!
請授我一半歡愉
就你腦中常記
這般圓融的狂喜
將自我雙唇流動
則世人亦將聆聽──如我此刻所聞
※延伸閱讀:
‧我若能得你歌中一半的歡愉必能使世人傾聽 (下)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四月號306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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