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總是這麼開始:「很久很久以前……。」
話說戲劇治療的開山鼻祖之一羅伯特.藍迪在教學生涯初期,進行過一次有趣的試驗,他四處央求家人、朋友、陌生人……,戴上一具以他的臉孔模塑而出的石膏面具,並讓他拍照……。結果照片的人物神態,多半顯得窘迫又不安……。暫且不論不自在的源由,然而藍迪卻因此在「我」與「非我」的關係遊移裡,投射出更多面向的自己。
《角色》戴上面具是為了卸下面具
「我看見自己的身體裡,同時潛藏著女人、老人、小孩等各種角色……。」採訪時,藍迪如此說,「角色決定我們的命運。有意思的是,我們仍有能力開創出新的角色、改變舊有的角色。」
在不具藝術氛圍家庭下長大的藍迪,怎會想到,此生的際遇與藝術緊密結合?往內心深處探究,他挖掘出一個個潛在的自我;在公領域,他是一位樣樣精通的藝術家:作曲、寫作、編導;一位知名的戲劇治療專家與教授,提出重要的戲劇治療概念——「美感距離」與「矛盾模式」。在私領域,則是扮演著生命中父親、丈夫、兒子等諸多角色。那麼內在的角色呢?他毫不掩飾地說:「我既是一位英雄,也是一位受害者;外表上看似溫和有禮的長者,私底下則是一個孤獨的自戀狂;我是一位道德家,但也會出現不道德的思想……。」唯有層層地挖掘,如實地接納另外一個站在對立面的自己,才是幸福之道。
每個角色都有存在的理由,心理健康即是在角色中求取平衡與和諧。「愈是捍衛某個特定角色,愈是局限了自己的可能性。」藍迪觀察到,此生被拋擲於世上的我們,絕不可能僅維持單一形象。心理疾病的產生,通常是源於過度的自我僵化,無法接受本然的自己,或是調整自己去適應環境,最終導致內心衝突的困境。
戲劇治療即是透過角色的扮演與再詮釋,帶給參與者心靈與視野上的轉化力量;藉由說故事、為故事命名、演出故事的歷程,開啟內在的英雄之旅。
《變身》讓不同的我有了新的整合
在超越現實生活的自由情境裡,一個在家庭裡扮演乖女兒角色的女孩,她的故事很可能這麼開場:「從前從前,有一隻老虎被拘禁在幽暗的叢林裡……。」隨著情節的發展,女孩在路途上遇見一群看似道貌岸然的批評者……,卻也幸運地在險象環生之際,賜予祝福力量的女巫們翩然趕到……。當戲落幕,回到真實,女孩或許會意識到,唯有與不斷批判她的母親保持適當的距離,才可能施展自己的魔法,成為自己內心所認定的英雄。
藍迪發現,有意思的是我們最想變身的角色,通常與現實的自己天差地遠。受害者想成為救贖者;害羞的女孩想變身成惡魔……。在真實與想像之間奔馳,我們會驚覺到人們所有創造出來的角色,竟源於自己,只是那種特質的「我」,在過去很可能並不想被看見。
對立下的整合,是戲劇治療期待完成的目標,進行「英雄之旅」時,經常會出現三種基本角色:英雄,即自己(正)、對立的角色/阻礙自己的壞蛋(反)、整合者(合);類似於智慧老人的角色,幫助英雄達成任務,成為圓融的自己。隨著音樂、呼吸、肢體伸展等催化,人們細緻地感覺體內的角色慢慢地成長,他們對身心靈的影響,最後離開所有的角色,回到當下的自己,並且進一步探討角色與真實生活的關係。
戲劇治療師的功力,便是顯現在如何融會諸家的治療理論,發揮創意,即興地創造出符合情境的演出。
《放慢》把柔軟和彈性帶入治療的主魂魄
正反辯證、在矛盾中取其平衡,似乎與中國的太極「實中有虛、虛中求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實藍迪對中國文化及印度文化十分著迷,他說:「我隱隱覺得在心中有一處東方,牽引我走向整合性的戲劇治療。」年輕時,藍迪在老子的《道德經》裡,讀到一段令他驚心動魄的句子:「曲則全,枉則直。」這句話他存放心中良久,直到現在他更能感受到柔軟與彈性的力量。那樣的力量,也是戲劇治療師的主魂魄吧。
問藍迪,成為一位戲劇治療師,最難跨越的障礙為何?
他精簡地點出說,「放慢速度,順著案主的節奏前進。」
思考如風迅速的他,年輕時經常覺得對個案的問題了然於心,後來才意識到,那種瞭解,充其量只是一種自我中心的展現,以為「我知道的比案主更多!」而已。但真相是「如果案主不知道,不願意說出來,治療師是不可能知道的。」治療的效果是:「因案主有所體會,從中找到改變的動力」。
慢慢學會柔軟的藍迪,「關起」自我意識,隨著案主的步調共同前進,遇見拒絕表達的個案時,絕對不去對抗,而是去承認它、瞭解它,與它共存,讓柔軟與彈性撫平個案的疆界。
《矛盾》穿梭對峙,接受角色的共存
倒空自己,才有空間注入美好,十五年前藍迪即有體會。
那是他首次來台帶領戲劇治療工作坊,當時他透過「濟公」這個充滿矛盾的角色,協助參與者說出自己的故事。
藍迪喜歡逛台灣廟宇,或許是置身廟堂容易讓人心領神會吧!佛像千姿百態,各自擁有其性情,極易讓人聯想到眾生相,也彷彿再現戲劇治療的精髓,企圖把所有的角色整合、涵容到一個生命容器裡。
充滿「人味」的濟公,在藍迪眼中是個打破舊習禁忌的魔術師。藍迪笑說,濟公是個非常有趣的人物,明明是道士卻喝酒吃肉;雖然是個大人,行為舉止卻幼稚得像個小孩……。
那是一次美妙的互動,在學生的引導下,他重新咀嚼中國的「中道美學」,他發現自己的西方意識也有東方傾向,進而與學生一起發展出「矛盾概念」的工作方法。
「人類的內在是追求平衡的。這樣的工作方式,讓人從中體會到兩種角色共同存在的情況。」藍迪進一步闡釋說:「如果我們沒有認知到此端的角色,那麼就無法充分而確實地學習另一端的角色。為了符合道德,個人必須與不道德的傾向對抗。我們也不能在對光明沒有清楚概念的情況下,生活在黑暗中。所以角色與其角色之間呈現出動態模式,既互相吸引又相互排斥。」
《美感距離》找到感性與理性的平衡點
此外,戲劇治療的另一個祕密是「美感距離」。
以開創「史詩劇場」聞名的布萊希特,是影響藍迪此概念發展的重要劇作家。布萊希特在敘述一個光明與黑暗力量掙扎的故事中,為了製造疏離的效果,排演時要求演員自稱角色為「他」,而非「我」;並且透過面具,讓角色趨向類型化……。
運用在戲劇治療上,藍迪透過面具、布偶等方式,適時緩和個案太具威脅性的情感距離;以說故事而非將經驗直接訴諸戲劇化,讓個案可以安心且客觀地呈現自己。
但藍迪也強調情緒宣洩的重要性,從中融會貫通發展出「美感距離」的治療概念。他主張在扮演與被扮演之間,我們會同時經驗到理性的觀察者與感性的參與者此雙重角色;換言之,處於美感距離,個人會對過去進行一種「感性的洞察」,以達成情感的淨化作用。
開創空間,是為了與自己接近;往外旅行,是為了走向內心。另一位戲劇治療大師蕾妮.伊姆娜曾經表示:「有時候我們唯有藉由想像未來與憶及過去,才能忍受現在。」只要想到我們不會永遠被卡在一個糟糕透了的情境下,神經細胞才會短暫鬆弛;而過去則提醒我們,已經跨越原以為永遠無法跨越的難關,這樣的經驗會增加我們度過此刻困境的信心。
於是,在戲劇的虛擬時空裡,透過不同時空的遊移,人們比較容易認清與改變現在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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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臺劇導演約瑟夫.柴金曾精闢地指出:「戴上面具的過程改變了演員,當他卸下面具,臉孔更因戴過的面具而改變。」
生命賦予舞臺養分,舞臺亦賦予生命活力。對故事深深著迷的藍迪則是如此闡釋著:「我們不只是角色的扮演者,還是個說故事者;透過創造故事,成為其中的角色,為自己的生命注入意義,於是在矛盾中生存的人們會找到了平衡的動力。」
※延伸閱讀:
‧身與心共同投入的療癒法
【完整內容請見《張老師月刊》2010年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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