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的岸上打水漂兒。打中鹿港的這個漂兒,漪起的第一圈晃蕩著大學畢業旅行裡憧憧的一群臉,我與我的同學們,正準備到中學去教書,這是學生生涯最後的告別式;接著再來的一圈是初結婚時,我與丈夫摩托車飆在風裡的一雙臉……。
歐巴桑,這條路怎麼走?誰來告訴我,從這裡走,會通往哪裡去?
迷向/鹿港大街
這個地方,真難找路。
我們一直在迷路。
然後便是無止的空白。
浩蕩的空白裡不休止地問道:鹿港有沒有鹿?它是一座鹿足雜沓的港嗎?大街綿長而蜿蜒,石磚路窄仄而欹斜,陽光和屋影勾肩搭背,一起編織成一張時間的蜘蛛網,圈住所有過路迷向的蟲蟻。
迷路的人永遠也走不出去。是我最初的鹿港印象與最後的記憶。
留不住的青春歲月,流過盤古神話的不死之身,點點滴滴地在閱讀裡一再地死去復活。經歷了李昂的花季、婚禮,懷抱著有曲線的娃娃,我的青春長跑者,再也走不出去了,你將往哪裡去?或者只能坐下來,在複沓的文字裡呼吸。
這時候,我的鹿港印象與記憶,是我的,還是被李昂的文字所建立?
容我溯跡李昂的鹿港。鹿港是一個殘存過去光輝的地方,如果有人在那裡「長期住過,相信該更能了解這類由家族聯合起來的小鎮,只屬老年人」,進行著施淑所謂「小鎮瑣碎冗悶的生活」,李昂說,對她那個「年齡的女孩,是太大的一種負擔」。這個負擔轉變為對現狀莫名的抑鬱和逃避、對未來的迷惘與惶惑,被禁錮而愈來愈濃烈的慾望,流淌於字裡行間,一種囁嚅摸索、憧憬窺伺的夢幻,一種恐懼不安、刺激好玩的期待,一種悠然成形又似無有的妄念蠢動。於是,鹿港是李昂的青春叛逆出走之地,與其在「荒漠與隔離」的古老市鎮「靜坐等待變化或救贖的空茫」,不如來個徹底的「反叛」,藉由聯考的機會逃向「充滿『異鄉人』的世界」──台北。在面對自己人生聯考的「一場硬仗」之後,當時仍施行戒嚴體制的台灣,整體社會猶瀰漫著一股沉悶的氣息,不論是政治空間的緊縮、族群意識的壓抑,或者是現代生存的苦悶本質等等因素,一起集結為如同存在主義者思考的人生過程之荒謬異狀以及面對真實生活的「噁心」(La Nauss,沙特名著)情境,而抒發其個人「情結」的文字創作,便成為「存在者」李昂的自我紓解之道了。李昂所採取的姿態是對當時社會的「性禁忌」來個書寫上的空前「叛逆」──她曾對她的姊姊施淑表示:性是「與自身最有關的」。
何其有幸的,李昂找到她的道路。
意樓講古/婦人殺夫
不要走丟了。
也許是我走路的姿態,殘留著過往兩度小鎮盤桓的迷惘,一路不斷地招引來不同的聲音來叮嚀。
步伐跨過天后宮、文開書院,掠過周定山、洪炎秋,在聯合文學所帶領的大隊人馬之下,我們來到意樓。
意樓裡歲月斑剝已經被改妝修復,楊桃樹撐起了故事的情節。有一個少婦,夫婿去內地時訣別於樓下,園子裡這棵楊桃樹是他親手種的,以楊桃的成熟約定回來的日子。但少婦數盡了所有的日子,楊桃樹伸枝展葉,結了一年又一年的果實,卻誰見夫婿的蹤影?在這樣千年等待真情現身的參差光影裡,我們談起少女李昂的自我歲月,鹿港舊鎮所賦予她的變形記憶,飄浮著佛洛伊德、卡繆、齊克果、孟祥森的一大批存在主義譯本,以及法國女作家莒哈絲《如歌的行板》,從此,市井傳說與地方禮俗雜錯,像是一杯攪拌的珍珠奶茶,或黑咖啡上盪出顏色數層的冰淇淋,為李昂後來的書寫奠定了基本的風格。
李昂所逃離的鹿港,畢竟翻轉成為提供她創作的泉源,銘刻生命經驗與記憶的所在;就像是,女性曾經是她要逃離的身分,又作為李昂自我最後依歸的認同。李昂文本中的鄉土與女性議題同時成熟於八○年代。而代表作便是《殺夫》。
是什麼樣的壓抑,使得妻子以屠刀殺豬般肢解了丈夫?是什麼樣的環境,可以成為承載《殺夫》的地景?是什麼樣的勇氣,蘊育而且寫下這樣的作品,挑戰眾夫之憤怒?
《殺夫》後來成為台灣文學史上備受讚揚的重要作品之一,榮獲1983年聯合報中篇小說首獎。然而這本書發行後,卻被保守的評論家大肆撻伐,視為「驚世駭俗」、「傷風敗俗」、「墮落」和「社會亂源」。當「開明」的讀者認為,《殺夫》的女主角林市是受到丈夫殘忍的虐待而精神崩潰,不該為其殺夫行為負責時,立即引發了一場充滿爭議性與法律控訴的風暴。《自立晚報》的時評版表示,這種見解毫無根據。社會受法律的約束,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寬恕謀殺罪行,特別是妻子殺害丈夫這種行為。時評版又說,有許多方法可以使虐待案件受到司法正義的審判,為報復而殺人是天理難容之事。假使有作品支持或鼓吹復仇主義和報復殺人,這將摧毀社會和諧與法律權威,造成可怕後果。不久後,《文壇雜誌》更是針對《殺夫》有關性描寫的駭人處理手法,發表一系列的評論,並暗示李昂是一位毫無羞恥心,在性方面受挫的單親婦女,她那對肉體與性事的露骨描寫已違反早期社會道德規範,因此她該受到如此嚴重的批判。甚至有些評論家控告李昂剽竊,說她的作品大玩性文字遊戲。殺夫事件成為台灣文學史上十四件重大議題之一。
不要在任何人,不管是善心還是惡意,在創作這件事的發聲裡,走丟。
※延伸閱讀:
‧在地鹿港.世界李昂 (下)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五月號307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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