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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完2：向自我奮鬥的可能
前兩集最大的Bug（系統錯誤）是複製「死」的論述與「性」、「愛」無序的描寫。而Book 3便極有意識地對症下藥。（可憐那些不慎出現副作用讀者，要到這集才有解藥。）
如前述的評論集中，佐佐木中〈對生的侮蔑、《死的物語》的反覆──這小說在文學上是錯誤的〉一文指出，在青豆身上重複麻原彰晃的「末世論」是文學上的失敗。彷彿是答「為」所問，Book 3在青豆放下手槍之後，雖然沒有立地成佛，領悟到對抗「末世論」的方法，但心境有所轉變。最大的契機是與天吾相見的希望，促使她不再相信教團領導那「以青豆死換天吾生」的預言，她轉而相信自己。不再認為自己是被捲入1Q84的受害者。「我不是被誰的意思所捲入，不情願地被送往這裡的被動存在」（475頁）。青豆甚至發現自己「處女受胎」，懷了天吾的「小東西」，青豆因而表示了對泛稱為神（或是倫理秩序）的存在升起虔敬心。便開始積極扭轉自己在1Q84的命運。「像對照鏡一般，無限反覆延伸的悖論（paradox）。這個世界中有我，我自身中有這個世界。……我們被結合為一。恐怕是透過共時性地被包含在同一個故事的方式。而且那是天吾的故事，同時是我的故事，我也可以寫那情節才對。……最重要的是，結局可以由自己的意思來決定」（476～477頁）。因而天吾的章節開始感到「世界的規則開始鬆動」（230頁），產生改變的可能。
補完3：對前行小說的祖述與推翻
另外，「性」、「愛」無序的描寫，主要出於天吾心繫青豆卻與已為人婦的安田恭子及深田繪理子有性交涉。安田恭子的失蹤在Book 3暫時還是懸案，姑且不談。對於與深田繪理子的性交涉，在青豆懷孕與天吾確認時，天吾才恍然大悟那天的深繪理非本尊Mother，而是連繫青豆隔空交合的分身Daughter巫女。雖然這個修正，不甚周到，還留下類似人造人或電影《AI》般的倫理問題。同樣是空氣蛹製造出的分身小翼，看到她的性侵傷痕還是令人對領導感到不齒。但總算天吾與青豆的純愛平均律又回歸原初秩序。祖述了純愛小說中不容背叛的兩情相悅，確保了讀者的預設情感。當然還有其他補完計畫在Book 3被執行，暫時留待讀者自行發掘。總之，如此一來，Book 3修正了許多「系統錯誤」，同時多少更廓清了創作1Q84的意圖。
有趣的是，在許多被批為「留下過多未發的伏線子彈」的系統錯誤被修正後，村上春樹又一派輕鬆推翻了契訶夫的名言。決定活下去的青豆向Tamaru說，「結果，可能到最後手槍都沒發射。雖然違反了契訶夫的原則」。Tamaru回道「那不要緊。沒有比不發射更值得慶幸的了。現在二十世紀末已經接近尾聲了。和契訶夫所生的時代狀況有所不同。……世界即使經過了納粹主義和原爆和現代音樂，也總算活過來了。那之間，小說寫法也多所改變了。別在意」（534頁）。
或許《1Q84》真的是先行於我們歷來的價值觀小說觀太遠的世界，而我們還看不到出口。
待續的伏筆──Little People與曼荼羅
前兩部的費解之處，除了修正，也有延續。被稱為Little People的存在，在Book 3中幾乎銷聲匿跡，結尾時從死去的牛河口中再次出現，紡織新的空氣蛹。村上春樹曾在2009年6月16日讀賣新聞的訪談中提到，Little People是沒有實體的神話性象徵，存在人們集體記憶中，在某個特殊情況下啟動其機制。這和Book 2中領導對青豆的解釋一致，「被稱為Little People的東西是善還惡，並不知道。那在某種意義上是超過我們的理解和定義範圍的東西。我們從很早的古時候就和他們一起活過來」（206頁）。
這種集體潛意識的認識，正與小說中也提及的心理學家榮格理論契合。榮格在《心理學與鍊金術》（Psychologie und Alchemie）一書中，探討過佛教想像宇宙的心靈圖像──曼荼羅的象徵意義。正巧與他自身思索出的心靈地圖，不謀而合。若將曼荼羅比喻為房間，那麼進了一個曼荼羅後，眼前的門便又打開，揭示一個更大的曼荼羅，越往深處走出現越多。以為現在在世界的中心，其實是在一個圓的線上走著。《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中村上所見的榮格學派心理學家河合隼雄稱之為「中空構造」。這或許可以用來想像1Q84的形貌。可能是「對照鏡」般的曼荼羅。而且接近尾聲的第27章天吾章標題還說「只有這個世界可能還不夠」（535頁），敘事者甚至提示「那時兩人還不知道，但那裡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完結的地方」（551頁）。暗示1Q84的世界從此錯位為無數的曼荼羅世界。當青豆與天吾再次回到「原來」的1984年的世界時，他們就意會到那是第三個世界了。他們改變了1Q84，也會像電影《蝴蝶效應》般，改變原先的1984。
此外，榮格對道教及《易經》也頗有研究。如果以《易經．繫辭》裡有「一陰一陽之謂道」，「道」是陰陽消長秩序取得協調，相互循環不已的定義來看Little People，可以得到一些啟發。不過村上似乎重合上人性潛意識中的慾望變數，使得Little People的面貌更為多元。一方面，故事末尾Little People以牛河紡出新的空氣蛹，即暗示這種動力的生生不息。另一方面，就像童話《傑克與魔豆》中，賣魔豆給傑克的人物測試了貧窮傑克對金豎琴的慾望。是對富庶天國的慾望，促使傑克播種，讓魔豆長成巨樹，啟動實現潛藏慾望的機制。因此，為何Book 3題為「收在豆莢中的豆子」最終章，說兩人的見面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完結的地方」的原因也可以領會了。當一切慾望沉澱並與所處的世界和解，心靈才能回歸本真。這一章可能也是青豆不再欲求死亡，天吾和父親和解才得到的一方淨土。
Book 4的二度翻案？──通往天吾（國）的青豆滿足於幸福現狀？
日本村上迷作家，古川日出男在2009年5月柴田元幸所編雜誌《monkey business》上發表了村上訪談錄。他認為村上春樹的小說持續地以「成長」為目標。以這個評論為真來看，《1Q84》在Book 3終結的確比起在Book 2結束更令讀者心感舒坦。但這樣追求成長如村上春樹，就此收場似乎離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還會有一段距離。更重要的是，他不斷進化的自身技巧也不允許他擱筆才是。
況且尚留下村上宣稱祖述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問題需要解決。在老婦人的「正義」驅使下殺人的青豆，在與天吾重逢、受孕，感到人要靠倫理而活的幸福之下；下一步是否該意識，她的罪應當在倫理之下獲得懲罰？此外，青豆單純信仰「只要有一個真心喜愛的人，人生便有希望」的邏輯下，得到與真愛天吾聚首的恩典。這當然是個人的邏輯的至高完遂，但卻還未解決原本由探討社會問題入手的《1Q84》，該要面對的個人與社會倫理的交鋒問題。Book 3還只是止於個體幸福的論理，尚未破「蛹」而出，成長為綜合小說。總之，由Book 1（4月～6月）和Book 2（7月～9月），Book 3（10月～12月）的標示來看，下一集，可能以Book 4（1月～3月）或Book 0（1月～3月），甚至改名為《1Q85》（1月～3月）再來都有可能。就Book 3對前兩集翻案的手法順暢來看，村上春樹在Book 4再來一次對己身小說的顛覆，也是值得期待的。
◎作者簡介
蔡雨杉
本名謝惠貞。日本東京大學中文研究所博士生，喜歡在東京老地圖上招喚文學靈魂，關注村上春樹等日本文壇繽紛現象。現以劉吶鷗、巫永福、李箱等中台韓青年，挪用日本新感覺派橫光利一者為研究課題。譯有巫永福《愛睏的春杏》。撰有〈巫永福的日本新感覺派的受容〉、〈李昂《自傳的小說》中的寓言〉等（以上為日文）。
※延伸閱讀：
‧無限增生的《1Q84》──Book 3 搶先直擊！ (上)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五月號307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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