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眼中日本文化的特質是「毫不在意破壞均整的合理性,只顧沉迷在官能性」的文化表象(注4)。班傑明閱讀三島由紀夫《金閣寺》的英譯本時,父親忠告他無論他如何想接近日本文化,日本人永遠不會完全接受他的。父親想把班傑明導向方正合理的中文世界,然而他卻日益被假名渾圓的肉體感所誘惑。少年與父親的衝突日深,父親威脅要把班傑明送回美國。班傑明決定離開掛著星條旗的父親的家,意味著在日本與美國,日本語與帝國英語、中文的非對稱(asymmetrical)的權力關係中他作了他個人的抉擇。
班傑明一心想要融入日本文化。「成為集體中的一分子」的慾望不止於語言、文化的層面,也伸展到性方面。他對父親為了和一位年輕的中國女性創立新的家庭而與自己的母親離婚之事深感困惑,常以輕蔑的眼光來看待父親。而父親對班傑明耽讀夏目漱石、三島由紀夫等日本文學頗不以為然,「你以為你這樣就能變成日本人嗎?……即使你能用最完美的日本語高呼『天皇陛下萬歲!』然後切腹自殺,你也變不了日本人的。」(注5)父親的不屑與侮辱引發班傑明離家出走的決心。
班傑明逃到日本友人安藤處,安藤的房間裡掛著安藤心儀作家身穿軍服的照片。十七歲的班傑明在十九歲安藤的帶引下逐漸發現日本語新鮮的音響世界。他意願被這個新的語言集團接受的慾望漸強,「我欲融入群眾中,想望跟著他們走」。(注6)「KANTA」、「KUDAN」、「TAKADANOBABA」,首次從安藤口中聽到的東京地名,「在他了解意思之前那聲音猶如充滿咒術,無上的奢華悅樂,縈繞他耳中。」(注7)
作者李維驅馭少年的「成為日本人」的慾望從語言、文化認同起始,但不止於此。與安藤相處,他漸被安藤每日鍛鍊的強悍肉體所惑。班傑明的語言轉位與他的文化身體轉位同步進行。少年班傑明在被日本的語言,群眾誘惑,也同時被安藤希臘象牙雕像似的身體吸引。一天,沐浴之際二人形影同時映射在浴室的鏡子裡:
安藤強悍的身體,沐浴在從高聳屋頂天窗洩溢下光亮的陽光裡,爍豔照耀如古代象牙。二人站在鏡前擦拭身體。安藤堅實華美的身體,像希臘雕刻理念再生,班傑明的青白嫋弱的身體是無法相比的。安藤的身體,完全沒有贅肉的肩膀、胸部、腳在班傑明眼中映似生來背負一種文化的身體。安藤注意到鏡中班傑明比較兩人體重相差二十公斤的眼神,「班,你看起來像個東洋人。」安藤大笑。(注8)
李維強烈的文化轉位傾向逆轉近代東西洋不均衡的對立關係。英語優位的近代殖民語言的局勢在此一轉。李維/少年從霸權多數語的英文(或父親要他融入的華語)世界自願走入劣勢少數語言的日文世界;他亦同時逆轉東西洋長久以來性別文化的帝國主義,將(女性化)東方人與(男性化)西洋人的定規圖式顛覆。隨著父親到處轉居的浮游暫時性引發對生命的不確定性,觸發對母國語言文化的疏離感。對少年班傑明,分裂、斷絕的文化弱化文化性質。他渴望尋求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美國、中國文化代表過去與現代的強權文化。而他終於在日語、日本群眾、日本身體中找到歸屬。歷史學家小熊英二指出戰後日本社會為忘卻戰前八方宏宇的大東亞帝國思想,盡速完成經濟社會從廢墟中再建,自七○年代起主張日本純血主義的單一民族的民族論或是日本社會為獨一無二的同質社會的「日本人論」風行,成為戰後鞏固團結日人共建日本經濟王國的原動力。李維以文學創作滲透日本民族、語言的牢固圍牆。
李維的言語越界與戰前日本在台灣、朝鮮、南洋、中國東北等地所經營的「日本語文學」有同曲異工之效應。戰前台灣等日本殖民地在同化教育的國策下,學習日語,引發出如張文環、呂赫若(台籍日文作家)、張赫宙、李光洙(韓籍日文作家)、古丁(滿籍日文作家),甚或在日作家(戰中被日方徵用的韓國勞動力,戰後留居日本的韓籍日語作家)等不得不掩抑自己的創作主體性,以殖民宗主統治者的母語日本語來創作的文學現象。戰前的日本語文學可說是政治為主的藝術產物,它與二十世紀後半,作家自由選擇創作語言,伸張個人表現主體性的寫作行為是有所不同的。班傑明捨棄母語,不只是抵抗美語帝國主義的支配的政治;亦是個人脫離父親(中華文字)的支配,以獨立小說家成長成人的(選假名棄漢字)美學的選擇。同時亦是(棄優生慣養,有僕役侍奉,充滿異國情趣的橫濱公使館,勇而進入雜沓頹廢的新宿)文化空間的選擇。只有經由這對班傑明痛苦的抉擇,他才能找到自己的語言、集團,及藝術主體性。
李維的創作過程如他的個人生活方式,是永遠的移動與尋求。即使他在日文中找到創作語言歸宿,這並不意味他追尋已完。如果《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是兒子訣別父親的中華主義及漢字世界,沉溺與假名婉曲性感的官能世界,他的另一中篇小說《國民之歌》描述他與母親、母語、智能障礙的弟弟及失落在地球東西兩方家族的認同糾葛。小說描述長期居住日本的主人公聖誕節返美探望母親及弟弟,在華盛頓火車站見到白人群眾,不自覺地像日本人一樣將他們都歸入「外國佬」。《國民之歌》(1998)的主人公比《聽不到星條旗的房間》的班傑明似乎年紀更大,精神更疲敝而老熟。一方面有憤恨父親遺棄全家,與年輕華人女性另組快樂家庭,留下他一人獨當一面照顧年老的波蘭猶太母親及重度智障的弟弟;另一方面又對自己長期居住日本懷有甚深的罪惡感。這個美國的老家是他沉重的負荷,讓他感到窒息。主人公回憶當他還是少年時,一日與弟弟獨處,弟弟跌落高崖,求救於他,而他在一瞬間腦中閃過不救他讓他死去以解他與母親永久背負智障弟弟的重擔。過去的這個祕密,沉負在主人公心中,猶如《舊約聖經》中該隱屠殺親生兄弟亞伯的原罪烙印,久久不褪。
※延伸閱讀:
‧李維.英雄 日本語的英雄? (上)
‧李維.英雄 日本語的英雄? (下)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五月號307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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