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出發前兩三個星期,朋友聚會,或是 MSN 上打招呼,總是難免問一句:行李收拾好了沒?也許是因為今日拷貝昨日,沒有太多新鮮的談資,但也足以證明,出國一趟,的確是日常中一段值得在行事曆上特別標誌出來的時光。
其實,總是在趕工。趕著在出發前盡可能預先完成休假期間的工作,避免留給同事太大負荷;有時從辦公桌上抬起頭來,兩眼一時失去焦距,世界液化,漂漂晃晃,心中好哀怨:唉,乾脆不要出門算了,「我討厭旅行。」又埋首辦公桌,很認命地做將下去。
討厭旅行?我怎麼可能說出這種傻話。像我這樣一名上班族,不正因為過分緊湊的節奏,更需幾日出門走走的鬆緩。有回搭機從關西返台,飛機著陸,滑行,警示燈熄滅,驀地坐我身前一名大漢趕在一片騷動之前起身,他大嘆:啊,回到現實了。的確,這五天七天、一周兩周逸出常軌的日子,正像一段超現實時光。大漢既是惋嘆,也是召喚,召喚那遺留在異次元的魂靈,回來會合。
至於行前,搶在暇時讀讀必要、但不過多的食宿交通資訊;也收拾,但非行李,而是屋子。收拾好屋子,臨出門時為盆花澆個濕淋淋,並在桌上擺顆青蘋果。
出門走走,該怎麼命名?冒險、流浪,彷彿有階級與高下之分似的,然後是觀光。
冒險。那年我打算取道普羅旺斯,越庇里牛斯山到伊比利半島,於法國邊境小城等火車,有半日空檔,我在公園遇見一名移民當地中國婦人,她一臉驚恐陳述發生於她丈夫的同事身上,在西班牙遭搶的經歷。故事說完,她又俐落又誠懇地勸我不要去那個強盜國了;若執意要去,就什麼都不能奢望,保佑自己能活著離開就阿彌陀佛了。
婦人說得好像我將深入的是亞馬遜叢林,與巨鱷、食人魚、食人族對峙;說得好像我是一名頑固探險家一般。說到底,在這個時代,最大規模旁觀他人探險的所在,是電影院;現代人親身涉足的,愛情是生命最大的冒險。除了愛情,哪還有什麼涉險的壯舉?
流浪。我曾經一個人跑到歐洲,慢慢走了三個月。行前,嚮往的是背包客的俐落,認真買了一個草綠色大背包,把行李一件一件擺進去,盥洗用具換洗衣物布鞋拖鞋,一件一件擺進去,旅遊手冊鬧鐘指南針文具筆記本,一件一件擺進去……擺是擺進去了,但肩頭單薄卻扛不起塞爆的背包,我坐床頭與它對望,終於起身,筆記本文具指南針鬧鐘旅遊手冊,一件一件拿出來,拖鞋布鞋換洗衣物盥洗用具,一件一件裝進硬殼行李箱。方便是方便許多,但總覺得拖著行李箱的身影終究不夠瀟灑。
至今多少年過去了,這個大背包隨著我搬過幾回家,卻始終沒能派上用場;儘管如此,那三個月英國法國西班牙一趟自助旅行,是我所做過最棒一件事。而我也仍醞釀著,醞釀著一次更大規模的壯遊。
觀光,多半時候我是。到了倫敦趕著去搭倫敦眼,到了巴黎排長隊上巴黎鐵塔;到了東京呢?不,不是東京鐵塔,台場摩天輪有許多日劇在這裡取景,我看著霓虹在身前身後頭上腳下閃閃爍爍,一個人也覺得好浪漫……事實是,我不僅盡了觀光客的「義務」,而且樂在其中。
當然也瞎拼。那個秋天,剛走過貴得不像話的倫敦、巴黎,來到巴塞隆納,又是行程最後一站,相對便宜的物價讓我「這個請打包、那個請結帳」,甚至沉甸甸一隻陶製冷水壺也塞進手提行李袋。一日,我在街頭看見一幅諷刺漫畫也似的場面,兩名女人遠遠隔著兩張咖啡桌聊天,而她們並無其他夥伴;很快地我明白,原來在這個治安令人不安的城市,兩名女人以她們的四條腿護衛出一個長條形面積,咖啡桌底滿滿瞎拼戰利品。
巴塞隆納是我所走過最美的城市,除了高第、畢卡索、米羅、達利的妝點,宜於購物必然也為它的美敷上一層顯色劑。然而,機場 check in 時,因為行李超重我被課以高額罰款,旁側一名操著廣東話的華人顯然也有同樣命運,他生氣爭辯,只差沒跳上櫃檯去抓花地勤的臉;而我,我乖乖地我默默地把錢給付了,貪便宜而一點便宜也沒有貪到。
「觀光」在這個時代,已是個負面取向的字眼了吧。好像少老女男一群人尾隨舉著小旗子的導遊趕行程,遇到紀念地標喀喀拍張照片證明到此一遊。可那又怎樣呢?如果他們的各種條件加總起來,最適於以這種方式出遊,旁人又如何可以帶著一種嘲諷的態度來看待他們?
剛好地,我的各種條件加總,使我可以採取另一種觀光客的行徑。
像我這樣一名觀光客,一個人出門。不結伴?朋友得知,都說不容易想像,他們問:難道不會寂寞嗎?又問:沒有人可以分享怎麼辦?怎麼會寂寞呢在旅途上,我好似鯨魚不加揀擇大口吞食海水,無數鯨鬚濾食浮游生物一般,開放所有感官接受各樣穎新的人物景致,摺疊、收納,好供日後檢視、反芻再三。
也曾試著與朋友一同出遊。比如有回到香港,幾名熟識投宿同一家旅店,白天各自安排行程,晚上相約用餐,回旅店盥洗後再相偕上蘭桂坊歡鬧,燈光迷離、樂聲高響,人群雜遝中醉意不只有一些,看到身旁有朋友相陪,好安心。
這不啻是個好主意,既能相互照應,又不失自主。後來我想複製這個經驗,和另一名朋友同飛東京。
※延伸閱讀:
‧像我這樣一名觀光客 (下)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五月號307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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