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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美與返真】孤獨是一匹獸

陳芳明    

割捨一個相互取暖的世界時,孤獨便無端襲來。它沒有聲音,沒有顏色,沒有氣味,卻具有質感與重量。孤獨的質感無法丈量,但可以使人觸及它的寬度與厚度;寬如荒野的空曠,厚如大海的蒼茫。孤獨的重量也許無法磅秤,使人不知如何承受;有時沉重如教堂鐘聲,有時輕盈如子夜星光。當它降落在脆弱的心房,一種不能言宣的情緒得不到排遣;如果不是使人泫然欲泣,不然就是哀慟欲絕。

那是一種精神狀態,沒有人能夠前來分擔。這樣的狀態不可預知,閉鎖時如囚禁在密室,開啟時竟迎進虛無的風。孤獨的滋味,近乎詩的境界。渺小的身體,往往負載宇宙巨大的寂寞;就像一首篇幅有限的短詩,多則四行,少則兩行,暗示了複雜重層的意象與意義。那是孤獨的力量,使創造者都隔絕在庸俗的世界之外,任由想像驅趕到凡人不能到達的邊界。詩人沉浸在詩的構思時,可能出神,也可能入神,猶莊周夢蝶,翱翔於真實與虛幻之間。詩人既是出世,也是入世。詩在釀造時,處在遙遠的空間;完成時,又將回歸到沒有距離的人間。

在詩的世界,孤獨是一種崇高;在紅塵世界,孤獨則彰顯為一種美德。因為孤獨只會壓迫詩人,完全不會傷害社會。在離群索居的孤獨與群居終日的熱鬧之間,詩人自然知道如何抉擇。所有的藝術都是在隔絕而遙遠的時光裡誕生。詩人選擇在孤獨的空間從事創造,幾乎是在模仿神的事蹟。上帝說,要有光,光就來了。在那混沌的宇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唯上帝可以從黑暗裡看到生命與形象。沒有任何生命,沒有任何存在,參與如此的神蹟。詩的創造,應該可以視為具體而微的神蹟。上帝藉由詩人的手與意志,擘劃了另一個小小的創世紀。就在那個時刻,開天闢地時上帝承受過的孤獨,也奇異地降臨在詩人身上。

在混亂的語言、聲音、文字中,詩人發現了一首詩,並且經由他的手使語言秩序得以獲致安排。從無到有的創造,使荒涼的塵世綻放詩的花朵,這是詩人的美德。把孤獨留給自己,讓世界不再寂寞,那樣的精神境界已近乎神。楊牧完成一冊札記式的散文《疑神》,充分表達他的宗教觀。他不僅疑神,而且疑鬼,顯然反覆在闡釋自己的無神論。自稱無政府主義的無神論者,楊牧的內心深處其實供奉了神;在他精神層次最高的地方,確實有神存在,而那就是詩。世間的安那其主義者,絕對不是想像中那樣虛無,最深邃的靈魂底層,仍然還是持有最高的信仰;縱然他們所尊崇的可能不是詩,也不是神。但是,只要有信仰,神就在那裡,詩也在那裡。

詩人自稱安那其或無神論時,似乎已經在暗示,在信仰與詩之間必有互通的精神狀態。那種形而上的狀態如果必須命名,唯孤獨庶幾近之。無以名狀的孤獨,對於詩人是有具體可見的形象。在創造的時刻,詩人與孤獨相處,幾乎分不出彼此。詩人的思考有多高,審美有多深,孤獨都能到達。反過來說,孤獨有多抽象,有多虛構,詩人也能夠找到具體形象呈現出來。自我放逐的詩人楊牧,在回歸之前完成一首詩〈孤獨〉,詩中以獸的形象描繪中年前後的心情: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這首詩是典型的放逐心情。放逐的形式有兩種,一種是空間的,一種是時間的。空間的放逐,也許是因政治理由而被迫離鄉背井;那種流亡往往造成心理創傷,成為生命中永恆的烙痕。不僅僅是因為身體遭到刻意的遺棄,甚至親情、友情、鄉情也一併受到棄擲。時間的放逐,應該是指生命距離青春越來越遠,永遠回不去年少時的精神原鄉。楊牧的詩,屬於時間上的放逐。他並不傷春悲秋,而是對自己年輕歲月的遠逝有一種悼念,卻又安然接受向晚歲月的降臨。

楊牧以一匹衰老的獸自況,其中當有豐富的意涵。獸,隱喻著曾經騷動過的慾望,也隱喻著飛揚的、上升的意志。充滿生命力的形象,在詩中已經蟄伏下來,換取一個衰老的年齡。詩裡的獸,並非從此不再躍動,而是以「潛伏」的姿態隱藏在詩人的心。那匹獸,有時仍然嚮往行雲在「天上的舒卷與飄流」,但是也必須面對「委棄的暴猛」與「風化的愛」。青春與蒼老的強烈對比,映襯了詩人內心無邊的孤獨。時間的力量,挾帶著侵蝕的、破壞的作用,使生命被驅趕到慾望與意志的邊境之外。這首詩最深沉的感覺,便是允許孤獨的獸進入詩人正在飲酒的杯中,「我舉杯就唇,慈祥地把他送回心裡」。詩人與獸,至此合二為一。

面對著時間的空曠與荒蕪,不免湧起淒涼的情緒。詩人為了稀釋過於濃稠的情緒,遂借用一匹獸的形象來淡化積在內心的淒涼感。詩人的生命與孤獨,儼然混融在一起,何者是主體,何者是投影,難以分辨。這種既矛盾又統一的書寫策略,正好加深了詩人情緒的錯綜複雜。那種寫法猶似魯迅〈影的告別〉:「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裡了。然而黑暗又會併吞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楊牧的詩也出現一種弔詭,究竟是詩人懷抱孤獨,還是孤獨吞噬詩人。如此牽扯不清之際,孤獨的質感與重量變得鮮明。

同樣是屬於孤獨的獸,在洛夫詩裡則是一隻充滿頹廢與敗德的形象。那是被上帝遺棄的生命,卻又以上帝之名招搖撞騙的一匹獸。在靈魂深處,幾乎每個人都有一股被壓抑的慾望。洛夫以大膽的語言向上帝告解,如此展開〈我的獸〉:



常盤距於我無遮攔的體內

我的獸

我美好的新郎

以褐色的舌頭塞住我驚恐欲呼的唇



對照於浪漫主義的楊牧,這首詩典型地張揚著洛夫的超現實主義性格。詩人刻意把自己陰性化,變成一個被動的、靜態的空白主體。比起楊牧詩中的人獸共存,洛夫反而使自己成為一個沒有自主意願的主體。他的身體遭到獸的佔領、強暴、婚媾,每一寸肌膚都塞滿了慾望與邪念。這首向上帝告解的詩,坦白招供生命過程中歷經過多且過剩的墮落、沉淪、腐敗。所有遭遇到的試煉與考驗,正是被上帝遺棄的人子命運。人從伊甸園被放逐出來之後,便注定要在塵世裡受盡誘惑與驅使。整首詩的書寫以反面形式浮現時,恰恰可以反映地上流亡者遠離天堂的宿命。充滿反語、反諷、反向思考的這首詩,精確地描繪人在矛盾、尷尬的兩難處境。

矛盾語法原就是洛夫的專擅,用來彰顯人性在上升與下降兩股力量的拉扯,正是恰到好處。明明是人性的墮落,卻歸咎於獸性之冒犯神性:



他常常緊握你的聲音,披你的衣裳

在灰塵中來去

他的蹄,神哦!響著你震怒的語言



罪孽深重的人子,一方面接受神性的召喚,一方面卻又難以抗拒獸性的唆使,人性就在其間浮沉頡頏。這首詩洞察了人的靈魂與生俱來的兩面性,脆弱而易碎,救贖且昇華。洛夫的反寫策略於此發揮得淋漓盡致,容許內心的牛鬼蛇神釋放出來,反而使神性受到壓抑。背德的人性縱情於享樂,卻又不忘藉由懺悔的告解來自我淨化,更加凸顯人的流亡命運不斷落入邪惡的深淵。

孤獨在詩中衍生了新的意義,那已不是時間、空間的放逐與回歸可以概括。自從被遺棄之後,必須以一生的折磨與勞苦來洗刷原罪,那是生命陷於無助之中的孤獨,是看不到希望的孤獨。詩中的獸以「我的新郎」現身,它以蠻橫、粗暴的姿態綁架了人子,使人的呼痛喊救看來如此衰微。〈我的獸〉可能是洛夫作品中對人性挖掘最為深刻的一首詩,他的思維方式也可能是最大膽、最坦白的裸裎。詩中的人、神、獸其實是三位一體,缺一不可。人被誕生在塵世間流浪,就已無可選擇地必須承受各種有形無形的試探;人被迫需要向神毫無止盡地告解時,流亡的命運顯然必須與靈魂的生死相始終。生命的荒蕪與寂寥,看來是一望無際。

沒有固定形象的獸,躍動在每位詩人的內心深處,彷彿是公平地分擔生命的蒼涼。孤獨誠然沒有性別,沒有階級,沒有國籍。在夏宇的詩集《備忘錄》,赫然也徘徊著一匹獸。詩題〈姜嫄〉,取自《詩經‧生民》。女性詩人的思維,全然不同於男性傳統。楊牧與洛夫詩中的獸,盤距在體內;無論是馴服的或征服的,人獸之間畢竟存在著一種距離。夏宇的姜嫄,顯然是母系社會的創造者。擷取神話中的典故,她用來呈現自身的創造慾望;而創造,根源於她的孤獨:



每逢下雨天

我就有一種感覺

想要交配 繁殖



女性是被創造出來的,至少是從男性的一根肋骨創造出來。夏宇翻轉了被創造的角色,變成了造物者。她要另立一個宇宙,讓她的子嗣遍佈於世上,允許他們「各隨各的 方言 宗族 立國」。如果說這首詩富饒強烈的女性意識,亦不為過。這位女性造物者,為什麼在下雨天會有交配繁殖的慾望?當孤獨襲來時,尤其在下雨天,女性被禁錮的感覺想必特別高漲。在這神祕的時刻,夏宇說:「像一頭獸╱在一個隱密的洞穴╱每逢下雨天」。這種強烈的性暗示似乎只能以邪惡的獸來形容,才恰如其份。對照於洛夫作品的告解與懺悔,夏宇的慾望詩表達得更為坦然。無論洞穴的隱喻為何,女性內心的孤獨與蕭索,絕對不會受到父權社會的關懷。男性主導的文化傳統裡,女性的身體與心靈總是處於放逐的狀態。如果要結束死亡,女性能夠找到的出路,也許必須另創一個符合女性思維邏輯的母系社會。夏宇以高度暗示的兩行詩,表達她衍傳子嗣的願望:



像一頭獸

用人的方式



詩中的「人」(man),指的正是男人。對於被放逐的女性身體來說,男人傳播生命的方式,與野獸沒有兩樣。在窒悶的下雨天,她的內心激起旺盛的繁殖慾望;彷彿是承受了千年孤寂,女性身體被無形的力量綑綁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終於有了強烈的幻想。

夏宇作品自來都被視為後現代,並且也被劃歸為知性詩人。如果細心尋繹她的思維,以及詩中潛藏的爆發力,夏宇事實上還是與浪漫主義維繫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她的激情與瘋狂思維,應該是屬於古典的浪漫主義者。縱然她擅長使用符號與圖像來挑逗讀者的思考,卻無法掩飾她的狂想與理想主義。那種對烏托邦的追求,即使是透過情慾解放的途徑,仍然還是富有高度浪漫主義的特質。恰恰她就是浪漫主義者,才能夠體會孤獨的滋味;簡單的文字語言,卻呈現孤獨感的厚度與密度,開發了符號背後的無盡止聯想。

同樣以繁殖來隱喻女性的生之慾望,可以在零雨詩集《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找到蛛絲馬跡。整冊詩集的主題是「故鄉」;但是,女性的故鄉在什麼地方?零雨為詩集寫了一篇內心獨白的序,題目為〈亂世的你盛世的他〉。序中的「你」暗示著女性,「他」則是直指男性。女性恆在亂世,男性則穩居盛世。信息非常清楚,在男性文化的領域,女性終於又淪為流亡者。這冊詩集似乎是零雨重新出發的宣言,她在〈後記〉寫下如此的喟嘆:「有時你對敘述短暫背叛(──為了回到敘述?)有時你對語詞市場強大的相似性不解,有時你對詩的抒情知性感性理性懈怠,而且疲憊……」說話的語氣極其委婉,卻帶著一種抗議與批判力道。她所說的「敘述」、「語詞」、「抒情」,無疑是指長期支配創作者的習慣技藝。那些文字技藝的傳統,都源自父權統治的主流文化。這世界的語言都是由男性創造,反反覆覆使用了幾千年,已經鍛造了「強大的相似性」。即使是介入創作的女性,也無法避免使用已經操作許久的男性語言。身體屬於女性,開口說出的語詞卻是屬於男性。

如果女性的故鄉是男性語言,則思考上必然受到限制。零雨對於語言開始有了警覺而亟思突破。她說:「因限制而不斷延伸的探索,因無奈而極力開展的震盪,因矛盾而必須證明的確定,在在使語詞的譜系愈加繁衍茁壯。」這是後結構女性主義的思考,只有從語言上進行變革,女性才能獲得契機以結束流亡。詩集中的「語詞系列」與「野地系列」可以視為她從事語言革命的開端。她以反敘述的方式背叛傳統(男性)的敘述策略,句式很簡短,語法很跳躍。而更重要的背叛,正是她的女性繁殖觀。以「野地系列」的〈祭典〉一詩來看,零雨的暗喻女性情慾的「毛茸茸。蔓生。卷鬚」,從而帶出如此的詩句:



聲音有點豐富

眾多嬰兒誕生



此時

上帝恰好經過

也很羨慕



詩的節奏極其明快,彷彿女性的多慾與繁殖毫無負擔,甚至也引起上帝欣羨。女性的思維,至此已背叛上帝所創造的世界。在另一首〈靜下來〉的詩,也說得非常明白而露骨:



卸下所有指控

站在獸類這一邊



「指控」顯然是指庸俗的道德譴責,唯有背叛這樣指控,勇敢與獸類站在同一邊,女性才能「重新活過。更暴力的活著。」獸的意象在零雨詩中,尤為鮮明。邪惡、暴力、慾望,原是女性禁地,是女性污名的根源。但是,無須遵循男性訂定下來的語言規則,把污名化的名詞重新使用一次,等於是翻新了陳腐的意義,反而避開了男性文化的「強大相似性」。凋萎、腐敗的語言,囚禁了多少女性的心靈。零雨在語言的灰燼中撥弄星火,再度燒起了全新意義,則囚禁不再是囚禁,孤獨不再是孤獨。

孤獨是一種割捨,一種切斷,一種隔絕。在詩的靈魂底層,幾乎都存在著罕有的孤獨感。現代詩人的內心世界,懷有各種不同形象的獸,那是愛情的化身,慾望的假面,暴力的隱喻。無論形象如何千變萬化,全暴露每個靈魂的悲涼與荒蕪,只因都嚐到放逐的苦澀滋味。楊牧的鄉愁是青春,他的獸有著憂戚的面容。洛夫的獸,是處於天人交戰的情緒。他想要掙脫的,是加諸肉體上的枷鎖,來自上帝的無形枷鎖。夏宇的獸充滿繁殖的慾望,企圖在男性文化之外重新建立女性版圖。零雨也不遑多讓,她的獸活躍於文明之外的野地,一個生機勃勃的女性王國。

男性的孤獨,幾乎是被迫接受;女性的孤獨,則都是主動追求。詩人的想像無遠弗屆,透過文字的鍛造,竟然能夠使抽象的觀念都變成可以觸摸,既有重量,亦具厚度。傳統詩中的孤獨,充滿了悲愴意味。但是,到達現代詩人手上,魔法般化身為躍動的形象。獸的蹲踞、仰視、奔馳,使不可預測的孤獨,儼然以鮮明形象浮現。

有時孤獨不必然以獸的姿態出現,但是獸性終究還是潛伏在詩裡。楊澤的〈西門行〉便帶有嘲弄的意味:



請不要用你的問題追問我

我只是電動玩具店裡

一名孤獨的賽車手



都市裡的賽車手,無須以獸的形象做為替身,他本身又是一匹獸。現代都市文化的虛構、擬仿與質疑,都匯集在這位賽車手身上。對於社會周遭的事物,他從不過問。在電動玩具店裡,他戮力追求的是速度、冒險、揮汗,然而他的奔馳與目標,全部屬於虛假。都市青年的孤獨,恐怕是宇宙最大的孤獨。這匹獸,遠勝他的前世代與同世代。



陳芳明/一九四七年生,高雄左營人。現任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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