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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來文學史上應當還是要記上一筆：張曉風靠一篇文章，加上媒體鏡頭前一跪一求，竟然就阻卻了「二○二」兵工廠的魯莽開發，至少暫時讓台北城市中的「兩片肺葉」留著。
張曉風在報上的文章，充滿溫情，但製造更大效果的，應該還是那一跪一求。她會突然有此一舉，出乎眾人意外，不過真的看到那一跪一求的畫面，我馬上理解了其來源及其用心。
我看到的，不再是知名散文家，作品多次入選中學教科書的張曉風；我看到的，是很多人不記得，更多人從來不認識的另一位叫做可叵的作家。可叵的文章，一點都不溫情、一點都不真摯，裡面充滿了嬉笑怒罵、充滿了尖刻嘲諷。
可叵是張曉風的化身筆名。那是張曉風創作力最旺盛的年代，用「曉風」的名字寫婚姻、兒女和學生的點滴情感，用「張曉風」寫具備高度實驗精神，融合歷史內容與荒謬劇形式的舞台劇本，然後還躲在「可叵」的筆名後面，發洩對於官場、社會現象的不滿、批判。
那是七○年代，台灣開始從權威政治中慢慢要脫離出來，綁了許久的手腳鬆動的第一個動作，是「笑」，是可以不必再老板著臉，可以有點幽默感，也就可以有點分寸拿捏的嘲諷。
何凡翻譯、引進了美國諷刺時事的專欄作家包可華，接著有了何凡早年在北平的老同學夏元瑜冒出來，成為這波幽默文章潮流的帶頭弄潮兒。
「我，形容古怪，職業複雜，自己都鬧不清倒是幹什麼的。前幾天被人調了去當大學聯考的委員，居然和學問之道沾上了邊兒，有不勝榮幸之感。我倒一心願意去改數學卷子，因為一生考數學老沒脫離過清潔獎，只盼有機會能出一口胸中『怨氣』，讓大家全及了格。可惜說什麼也輪不到我。那些委員們深入闈中，和考生見不了面，亮不了相，沒多大的風光。老夫可不然，高坐審問、不但問、念，還得唱，唱完還不夠，還得開打。讀者，你先別看下文，先猜猜我這是幹嘛的？」
這是一段典型的「夏氏文章」，出自《以蟑螂為師》。一讀馬上撲襲而來的，是那口氣腔調，帶著輕佻的北方京味，而且話中虛虛實實，既實且虛，善於吊人胃口。
夏元瑜其實沒有什麼「形容古怪」，他上過電視、經常演講、書上也可以看到他的相片，方框金邊眼鏡，梳理整齊的西裝頭，正常得很。古怪的，不是外表長相本身，而是長相和實際年齡之間的差距。
夏元瑜近六十歲才開始在報章寫稿，過了六十歲才在林海音主持的「純文學」出版了第一本書《老生閒談》，1976年《以蟑螂為師》出書，那是他聲名頂盛之時，他已經六十七歲了。可是他愛穿大花香港衫（或夏威夷衫），而且面容看起來大概只有五十歲。
另外一件「古怪」，那就和他「職業複雜」有關了。夏元瑜書中出現的照片，他通常都不是「一個人」，旁邊總有不同動物，而且死活參半。
夏元瑜最重要的職業，是動物標本製作師。這是一般人很少意識到存在的一門行業。他學生物出身，後來進了動物園，動物活著的時候養牠們照顧牠們，死了就動手把牠們的形象保留下來。
1948年來到台灣，夏元瑜已經年近四十，而且累積了一身工夫，加上當時各級學校陸續整頓、新設，大量需要教材標本，他就索性辭去了公家職位，在新竹專門製造標本。
幾項條件是夏元瑜在文壇崛起的基礎。第一當然是他對生物的長期認識、了解，加上混跡兩岸動物園累積的經驗，以及剝製標本的奇能怪才。第二是他其實出身文人門第，父親是大學者夏曾佑，早早打下了能說能寫的根底，得以跨越人文與科學壁壘，用散文之筆寫生物知識，以個人感受融入動物習性。
還有一項不能不提：那就是他年紀夠大。散文是最依賴切身私家經驗，相對也就最為消耗的文類，夏元瑜六十歲才「出道」，累積了那麼多年知識與記憶，想說的、能說的，自然豐富多元，所以才能一下子迸發大量文章，製造出驚人的能見度與知名度。
夏元瑜在文章中從來不掩飾他的年紀，甚至惟恐別人不知道自己之「老」。「老」的身分，合理化了他文章裡一種看盡繁華後的輕鬆與幽默，也降低了文章中上天下地旁徵博引時的炫學氣味。活到那樣的年紀，知道的多、記得的多、經歷的多，是件天經地義的事，他自己沒有要敲鑼打鼓，讀者當然也就不必大驚小怪了。
夏元瑜自稱「老蓋仙」，「……『蓋』這字大概起源於本省，從前在大陸上沒聽說過。蓋字的意思是能言善道，多少也有一點宣傳不實在之事的成份。與『吹牛』的吹同，吹者從無說成有，假的成份很多。為人在世，蓋則可以，吹則不可。連項羽一代英豪都免不了蓋──有『力拔山兮氣蓋世』一語為證。」
談「蓋仙」之「蓋」，到將項羽扯進來作典故，那就真的是臭蓋了。不過這樣的態度，大大有助於放鬆讀者對於知識學問的反感防衛，夏元瑜的文章中反而就能填進許多新知舊聞開人眼界了。
我手上的《以蟑螂為師》是1976年底印行的「言心版」，算是「言心」最早卻又是最後出版的書。「言心」風光登場，很快又風光收場，前後不過一、兩年時間。
風光登場，因為「言心」的經營者是高信疆夫婦，有高信疆當年在文壇「喊水會結凍」的影響力，這家出版社當然可以號召到第一線最受歡迎的作者。不過當時高信疆還任職於《中國時報》，出版社火熱賺錢，很大一部分和他主編《人間》的地位高度有關。雖然當時還不流行「利益衝突」這樣的名詞，但顯然看在余紀忠先生眼裡，「言心」作法是有「利益衝突」問題的。於是余老闆出面，迅速收買了言心出版社，另立「時報出版公司」交給高信疆主持，順理成章也就接收了包括《以蟑螂為師》在內的「言心」書籍。
「言心」於是從一則出版成功故事，快速轉化成為另一則出版傳奇的「序曲」，「序曲」悠揚，後面帶出了「時報出版公司」其他或轟轟烈烈、或精細幽微的篇章。
如果還在世的話，夏元瑜應該剛過完百歲壽辰。然而現實上，不只夏元瑜離世十多年了，連高信疆也不在了，事往時移，此之謂歟！
前面一段引文講夏元瑜去作了「大學聯考的委員」，原來他當的是國劇組的面試委員，所以才會考生在他面前既要說也要唱，還得開打。
在此交代清楚，不能吊讀者胃口，畢竟這本書很難找了，而且這篇〈當了面試委員〉文章，網路上也找不到，我 Google過了。
◎作者簡介
楊照
本名李明駿，現任《新新聞》周刊副社長兼總主筆。曾獲聯合報小說獎、賴和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洪醒夫小說獎、吳魯芹散文獎等。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文學文化評論集等三十餘種。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六月號308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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