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季,我的心中總要隱隱掛念山林中的果樹。路過攤車市集,看到架上鮮果紛陳,也不免懷想起記憶中的龍眼樹與那些暑假家居忙於修剪龍眼枝椏的日子。
父母相繼離世後,每當我想起無人種作收拾的山林,任憑花飄水流,枝頭果熟蒂落,夢中的龍眼樹根牢牢抓在我的心口上,隨著心音起伏,一聲沉似一聲,勾引鄉情的呼喚。
暖洋洋的舊日光景是一首濃縮時空的曲調,薰風飄來峰谷山間混雜汗水、果香的氣味。蟬鳴噪鬧,夏日晝長,閃灼日光中,我好像看見攀附跨坐於高樹上的父親,他額上不斷湧冒、滴落的汗珠……。
我永遠弄不清父親是幾點出門的。也許是清晨四、五點,天色朦朧未亮之際,睡夢間隱約傳來鐵門被小心翼翼拉起,緩速拉下的捲動聲,引擎發動聲兩短一長,噗噗、噗~,聲音消逝的那頭,我猜想他已駕著那輛耐操勞的中古貨車往山上去了。
山上,籠統概括霧峰峰谷外婆家附近,某一大片屬於我們的山坡地。幼年記憶所及,從大里的家去外婆家,稱作「去山上」;假日在外婆家玩耍,外公和爸媽駕著鐵牛車、小貨車全副武裝去砍枝噴藥,他們也說「去山上」。
山上的概念由一段段彎彎轉轉,坡度陡峭的產業道路所組成,從柏油路延伸為粗礪碎石鋪成的路面,再上一段坡坎是乾黃泥土路。
車子駛至山坡間,下車隨陡升的山勢攀行,四周樹林枝葉叢生,一叢叢覆上藍色塑膠袋的香蕉串、熟成落地的荔枝粒,山野的氣味,黑蚊嗡嗡,然後大人停住腳步,說「到了!這邊都是我們的!」
這邊、這邊、這邊,我抬頭仰望,目光朝父親伸長手臂畫出的圓周往外再往外延伸,果樹錯雜的坡地看來並無差別,父親屢屢教我辨認山地的範圍地界,他說,以後沒人帶妳才知道!
我始終不曾想像過,會真有「沒人帶」的那天到來。也或許從小到大,我辨認「我們的山」的方式,就是跟隨父親的背影。
行經歲月,我終究沒有跟牢父親的步履。媽常說我嬌慣好命,上山每要暈車嘔吐,回家後又病熱中暑,天生來不是莊稼的料,還是在家看書寫字,別添病加忙為好。就因如此,每年暑假龍眼盛產之際,我總是怕苦嫌累貪睡,他們也不苛責。
滿山遍野的龍眼樹,如何靠他們兩個人一個在樹上,一個在樹下採收得了?有時我心裡過意不去,特地摸黑起床等著,套好長袖衣褲,自己說要跟去。慎重其事戴上帽子、口罩,媽媽幫我用毛巾密密裹住兩頰,戴上粗麻手套,長褲下穿上長統襪,腳穿雨靴,腰間掛上蚊香環。大費周章裝備完畢,將十來個黑色塑膠大籠、大剪子、長竿勾子等用具放上小貨車,黎明時分,往我們的山上前進,在前座小小的空間裡,看著父親駕車的側臉,我好像感覺到他不經意流露出的一抹欣慰。
龍眼是幸福的果實。外型圓潤,象徵飽滿的緣分。父親相信山上密植廣生的龍眼樹是老天爺的「福眼」,不像荔枝需勤噴多次農藥,峰谷山區的龍眼樹甜度高、果實大而整齊,「粉殼」品種,果肉淡白微脆,黃褐色的果實上敷了蜜粉似的,「如果有能力就該種作,盡力採收!」
暑假龍眼大出之際,山地批價往往一斤六、七元,一天的極限,自家幾個人再如何奮力,也只得數百斤。汗濕淋漓、蜂蚊交逼、身心暑勞,換來不成比例的回報。我曾喃喃向父親抱怨,何必呢?龍眼樹產期短,一成熟得立刻摘下,壓縮的時間內,每天都是採到了體能與意志力的極限,歸程縱然疲累卻又眷戀不甘,因為知道今天沒能摘下的,明天一定得加把勁多摘,摘得遲了,爆殼脫粒,滿地「落米仔」,可不是暴殄天物了嗎?
回到家,卸下幾大籃採摘下的龍眼,大約已是過午時分。沒跟上山的日子,我在家裡準備午餐。父親在沖澡後,趕忙吃飯,哪怕感覺體力不繼,幾十籃數百斤的龍眼還等著修枝整理,與時間賽跑的戰場從山上拉回家裡,光陰的沙漏無從歇止,因為龍眼必須在傍晚前整理好,水果盤商隨時會來。
※延伸閱讀:
‧我們的龍眼山 (下)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六月號308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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