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凝望的河面,每到清晨的天光,亮到極致。黎明的花於是成了殊勝的光體,畫著畫著,蔣勳明白了,那是他心靈的早課──流浪了世界各個角落,終歸是要回到這河邊。
「我跟學生說:我今年『花甲』。有些年輕人已經不太知道『花甲』的意思。」蔣勳在「花甲──2008蔣勳個展」畫展緣起寫著:「『花』應該是頭髮的花白,『甲』是古人用來紀年的天干地支,循環六十年為一『甲子』。」
那些年輕人,有些已是學生的學生,理當叫蔣勳「師公」的一輩,腦中完全沒有天干地支的基本概念,「花甲」於他們的理解,只以為是與花有關的美麗字眼;如此全無包袱的直觀,卻也讓蔣勳意外發現,「花甲」兩個漢字放在一起有一種美,一種神氣,彷彿是最好的花,是生命在勝樂處的明亮燦麗。
漢字的奧妙總是如此。曾經,蔣勳也思考著,何以中文裡說花的逝去叫「謝」了;大部分的花,他都從盛放畫到凋零,一如生命擁有過華美、青春,在凋落那一刻,我們說花謝了,理當有一種曾經圓滿的感謝。
一甲子,天干地支在六十年來完整地輪轉過一回。生年難逢百壽翁,一百二十歲的人瑞舉世無幾,下一輪的圓滿難期,今生卻在六十歲有了第一個周而復始的圓滿,蔣勳於是明白:花白的頭髮,竟是生命開出的燦爛繁花。
蔣勳為花甲之年畫出的花,像沐浴在強烈的光,嫣紅、奼綠、嬌黃、豔紫、亮白,耀眼得讓人無法逼視。
即使白色的花,也絲毫不蒼白,而是塗繪在層層疊覆的嬌黃之上的白,隱約透出豐富色彩的滿溢喜悅。在繪畫上找到色彩感,得到釋放並且盡情歡愉,正是蔣勳在人生第一個圓滿之際,最大的頓悟。
自小所受的書畫訓練,是典型的文人風格,墨分五色,即使染上淡淡的赭石,也大體上是黑白與線條的世界。那樣的環境中,接收到色彩的不足,一如情感的壓抑、感官愉悅的節制禁絕,只有底層的民間才能看得到冶豔放肆的色彩,傳統上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
蔣勳畫花,原也偏重線條勾勒,眼底的花,是形是線;但當黎明燦亮的天光,射入蔣勳朝向正東方的河畔之居,強光溶融了花的形體,只餘滿眼的色彩渲染顯像,切切地想把光留下。
日日清晨六時即起,蔣勳靜坐,在黎明的光中看花,而後對著灑滿陽光的畫布,畫沐浴在晨光下的花;早上九點,陽光退出屋內,蔣勳便覺得,他已經做完一天的功課。
近兩年的規律作畫,成了蔣勳每日的早課,也帶來另一種特別體驗。以往到巴黎畫室,總是在暑假的一、兩個月,感覺上總有必須在一個夏季完成的急迫感;而今,日復一日,如花開花謝,如潮起潮落,黎明畫花成了生活的恆常律動。
當太陽升起,室外的光透亮,黎明的花便成了一種召喚,他一次次畫下的,是禪定,是呼吸,是再一次體會到生命的喜悅。在花甲之年,他發現:這一切,成了圓滿。此後,所有,都是新的循環,下一輪的開始,彷彿初生。
「他們說的,所謂繁華,只是前生,忘不掉的,一次花季。」蔣勳曾有如是詩句,那是對青春的耽溺與眷戀;行至花甲,蔣勳了悟到,人生的任何階段,都可以是燦麗的花季,春花秋荷秋楓冬梅,不同季候各有美麗風景,「如果有『花甲』的心情,『花甲』就是在黎明的光輝中看著花畫花的喜悅吧!」蔣勳說。
那是他坐看雲起時,歡喜自在的領悟。
附注:
花甲──2008蔣勳個展
展出日期:2008年1月3日至1月15日
地點:市長官邸藝文沙龍/台北市徐州路46號
賴素鈴/資深藝文記者。曾獲吳舜文文化專題報導獎、中華民國新聞評議會「傑出新聞人員研究獎」,著有《博物館在地遊》、《台北博物館開門》、《台灣建築中生代的文藝復興》等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