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特輯:從港到港‧從島到島‧從真實到虛構】〔香港‧韓麗珠‧前進現場〕

鄭順聰    

尋找 輸水管 森林





去香港前,寄了封電子郵件給韓麗珠,請她帶路,到小說〈輸水管森林〉所本的場景。等了幾天,帶了點遲疑,她如此回信:



寄件者:Lai Chu Hon

收件者:Gustave

主 旨:不好意思因忙著別的事而遲了回覆



……其實依據的都是想像出來的場景,並沒有一個實際的地方,而且一切都在變,小說中的就是變化中的地方,因此,或可跟你到快要清拆的旺角或灣仔一些地區吧……



郵件來來回回,在灣仔還是旺角猶豫時,她無意間寫出「我經常迷路……」。「迷路?」很熟悉的情境,藏在某段閱讀的時光中,翻翻找找,抽出韓麗珠的第一本小說集,〈輸水管森林〉的故事主角探望外婆後,走出醫院,竟在輸水管建構的都市迷失,我也開始在字與字隔開如街道般的空隙中迷失:



可是踏出醫院後,我卻找不到回家的路。以往我總是繞過醫院背後,橫過馬路,跟著便可以沿著小路走回家。但我走到醫院背後的巷子時,卻發現那裡冷冷清清的,一個路人也沒有……只見天色逐漸暗下來,我還在巷子中徘徊。我往回走,卻也走不回醫院入口。我看見多條蒼白的輸水管,在醫院背後的牆壁,不規則地分布著,像樹木的枝丫,向四方八面伸展……天色已經黑透,我仍然走不出巷子,如被困在迷宮般沒有希望。

──〈輸水管森林〉



搭飛機前往香港──海那頭的輸水管森林。在空中,翻開《寧靜的獸》,讀著讀著就耽溺起來,文字輕盈鬆軟,全沒印象中香港的壅塞、古惑、無厘頭,不知不覺悠悠轉轉,進入夢遊般的情境,一字一句慢慢閱讀,發現韓麗珠描繪的天空,都是灰色的,若有陽光,也是毒辣令人想閃避的,香港這個地方的顏色都是那樣晦暗不明嗎?我的疑惑半夢半醒:



那之前,我還在注意著天氣,連續多天,天空都呈現一種灰暗的白,沒有鳥經過。濕冷的天氣一直持續,有時候這種日子似乎即將過去,等了很久卻仍然置身在一樣的氣溫裡,有人去信天文台詢問原因,但對現實情況無補於事。

於是一直在那種天氣之下,沒有前進,或後退。

──〈寧靜的獸〉



赤臘角機場不屬於任何國家,它是旅人的租借地。搭機場快線到九龍,從擁擠窘迫的尖沙咀,擠過人潮來到天星碼頭,放眼望去,果然,是一片巨大的灰,珠江三角洲吹來的煙塵,瀰漫香港島高聳的樓宇間,狀闊的樓群蒙上厚厚的灰塵,看不清楚。搭上天星小輪,空間頓時開展得寬闊無比,這一片海域,大概是香港人唯一可以放鬆的地方了。在飯店的大廳,初見韓麗珠,新婚燕爾,先生也同行。思考了一下,她說:「到灣仔走走吧!」於是我們搭上狹長老舊的百年老電車,縮著身子走上第二層,瀏覽兩旁的街景,一路搖搖晃晃噹噹,韓麗珠跟我介紹兩旁的景致,害羞的她講了幾句話,就會咧嘴微笑:



牙醫看著她艱難地張大嘴巴,異常光滑雪白的牙齒,擠在腫脹的口腔肌肉上,鋪滿了整個上顎。他似乎能透過牙齒直達神經的終端。他每天都面對著數以十計張大的嘴巴,而只視它們為一堆死物,那口腔卻使他彷彿站在一條管道的中央,闇黑、潮濕、沒有聲音。

──〈門牙〉



韓麗珠說,灣仔頗能代表真正的香港。果然,下了車,便看到一棟老洋房,狹窄的街道保存了許多老建築,但開發的怪獸,正以驚人的速度,啃噬這些老房子,及生養其間的庶民回憶,都市開發美其名為更新,其實連根拔除了這些老街區的生命。高聳入雲的新樓,壓迫著老舊的唐樓,在鷹架、窗戶、曬衣竹竿的縫隙中,我看到了輸水管,十分興奮,連忙拍下照片,韓麗珠說,這種輸水管不是他小說中所指,現在連小說中寫的輸水管,也都快看不到了。這城市消逝的速度,何止驚人,簡直瘋狂:



在工地外的長椅上,觀看各種建築物建立及毀壞的過程。我們看著一座紅色的樓宇一層一層地建起來,不遠處的另一座大廈一天比一天低矮,直至甚麼都不剩下來。經過一段日子,當紅色的建築物差不多竣工,另一天我們再回到那裡,卻發現工人正在把它拆除。

──〈門牙〉



帶我走過灣仔的菜市場,詢問殺雞宰鴨的小販:「藍屋」在哪?他搖搖頭,正在剔挑大閘蟹蟹黃的中年男子,告訴我們就在不遠處。有一點迷路了,還好,應該找得到,可以的,如同韓麗珠小說常有的,悠悠盪盪、帶著敏銳的觀察、搖頭晃腦的懸想,我們開始漫遊:



猛烈的陽光帶著涼意,我沒有弄清楚月份和溫度,穿了不適合的衣服走到街上去,菜市場仍在那裡,巴士站更改了位置,修路工程在進行中,流行的衣飾卻已經轉變。我讓自己漫無目的,同時記著每一個方位與路向。沿著菜市場一直走,穿過賣魚和養著待宰雞隻的小路,通往了我從不知道的沙灘……

──〈睡〉



終於找到八十多年歷史的「藍屋」,樓高四層混雜中西的樓宇,外牆漆上鮮豔的藍色,建築是韓麗珠先生的職業,普通話不太流暢的他,用英文跟我解說,韓麗珠用普通話跟我進一步解釋,他們夫妻則用粵語交談,這裡的溝通需要很多轉譯,轉譯著轉譯著,發生許多有趣的誤會,我們會心一笑,恍如韓麗珠小說中的幽默:



他開始說關於他和他妻子的事情。「幸好每天我都聽到她的埋怨,不然,我連她的樣子也想不起來。」他笑說。吸一口菸,他再說起總是在塗鴉的兒子。「我以為他再長大一點就不會再塗鴉,但他把家裡的牆壁塗滿後,竟走到別人家裡,甚至街上去塗。」他憂心忡忡地說:「牆壁總有供不應求的一天。」

──〈拼圖〉



從灣仔再兜繞到銅鑼灣,韓麗珠的先生先行離開到公司加班。假日的銅鑼灣街道,人幾乎是黏在一起的,找到人縫鑽行,在大樓與樓梯間穿行,我們來到很文藝的二樓書店──「阿麥書房」,書架擺滿各式各樣文學哲學藝術書籍,音響放出的音樂,竟是雷光夏,在某些地方,台港的文藝精神是共通的。這個城市,如此擁擠窘迫,人的生存,需要一點奇想、些許輕盈:



母看見細長的筷子、對面大廈單位的晾衣竹,或瀕死的野狗,都會說起祖母。「在那個時代,飢餓使他們無法發現或感受自己的重量,一年之中的任何一個季節,他們都瘦削輕盈得像一根線。下午的風刮起時,他們不得不慌忙地抓著一根燈柱或陌生者的手臂,以免被颶風吹到半空中。當然有許多人死於營養不良或嚴寒的天氣,但因身子太輕而被颶風吹到半空中摔死的人也為數不少。」

──〈風箏家族〉



書店沒待多久,要去和另外一個作家董啟章會合了。匆忙潛入地下,搭乘地鐵通過海底往尖沙咀,車廂的人如此擁擠,空間密閉,人的自我會不自覺地解裂:



我站在充滿金屬感的列車內,那裡溢滿昏昏欲睡的氣味,鐵色的椅子上排列著閉著眼低頭的人。我看見車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副軀殼就像別的任何一副。

──〈拼圖〉



留著長頭髮的董啟章,貼著牆壁,在捷運站的出口等候。找了家餐廳坐下,我們談天說地,談董啟章寫完《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的生活樣態、談大眾對文學藝術的冷淡、談香港這個借來的時間、窘迫的空間。我想當然耳地以為,香港作家,罹患憂鬱症一定不在少數。

但董與韓都搖了搖頭。

他們說身旁有精神病的作家很少。

對比台灣的狀況,我大表驚訝。

董啟章說香港作家沒有自殺的歷史,純文學作家從未享受過尊榮,看了前輩的例子,就知道寫作必定是條孤寂的路。香港的社會,不理會作家,因此作家也不去理會他人的看法。作家間交際不多,同輩也不常見面,發表的副刊雜誌很少,書銷量也不大,全然孤單的寫作,反而可以專注地面對自我,面對自己的創作。



日夜嘈雜的香港,文字出奇地安靜。

香港作家是如此地孤寂、如此孤寂;但意志是如此地堅定、如此堅定。



這慢不下來的地方,道別也是如此匆忙。

和你錯身而過的陌生人,真是數也數不清。

走入地下道,作家進入那輸水管般的地鐵,安安靜靜地消失在噪音與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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