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契訶夫的名字與他的戲劇作品《海鷗》、《萬亞舅舅》、《三姐妹》和《櫻桃園》緊緊相連,藉由這幾部作品我們認識契訶夫,愛上他構築的舞台世界。然而,契訶夫不只是劇作家,他還是寫短篇故事的高手,〈一個文官之死〉、〈變色龍〉、〈胖子和瘦子〉、〈愁〉、〈套中人〉、〈醋栗〉是他耳熟能詳的短篇作品。然而,契訶夫也寫中篇小說──〈六號病房〉,內容是諷刺沙皇政府統治之下的俄國像個恐怖的精神病院,這部作品讓契訶夫成為批判寫實主義作家。
以上所提都還是我們熟悉的契訶夫,是關懷小人物和弱勢階級的人道主義者契訶夫,是討厭庸俗和無作為知識分子的契訶夫。然而,有一面的契訶夫我們始終陌生,它隱密、低調,卻更讓人想一窺究竟,那是談愛情,也談情慾的契訶夫。
愛情這個主題縈繞在他心裡多年,在〈帶閣樓的房子〉、〈跳來跳去的女人〉、〈吻〉等多篇故事裡,契訶夫寫下他觀察愛情的心得,他曾經想以「我朋友的故事」為名,寫一本周遭人物的愛情故事集,可惜沒有完成,但是「關於愛情」的故事仍舊散見在他的作品裡,時隱時現,所以,最後才有了那篇〈帶小狗的女士〉的誕生,才有了納博科夫的讚嘆:「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短篇小說之一」。
事實上,契訶夫為了成就這篇納博科夫所說的偉大作品,中間還經歷一番曲折。契訶夫寫這篇故事的時間是在1899年的九月到十月間,在這之前將近九個月裡他沒有任何創作,只是在準備新作品集的出版,他反覆觀看自己的文章,考慮要將哪篇和哪篇收入,在看到〈燈火〉這篇1888年的作品時,他停了下來,思索著,然後將它抽出,重新改寫,最後,一萬多字的短篇小說〈帶小狗的女士〉產生了,而中篇小說〈燈火〉則消失在他的自選全集裡。所以,從某方面來說,其實是〈燈火〉催生了〈帶小狗的女士〉,只是這當中已經相隔十年之久。十年的時間不算短,足夠將青春的愛戀銷蝕成衰老的怨懟,但是可愛如契訶夫,溫柔如契訶夫,他卻在生命的晚期寫下這一篇純粹的愛情絮語,內斂、含蓄、精練,卻是無堅不摧。
要怎麼描述〈帶小狗的女士〉呢?是說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而且愛得既深且久……這樣講也沒錯,但有一個前提,即它是一段出軌的戀情,偷情和背叛就是這篇故事的主題,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男女主角愛得認真,愛到無法自拔。從這個角度觀之,〈帶小狗的女士〉其實是一篇挑戰世俗道德觀的小說,而很多線索顯示,契訶夫從一開始也就不在乎道德與禁忌,從男女主角的安排就可見出端倪。
簡單說這是風流熟男與新婚少婦的組合,這種組合除外遇和偷情外,難有其他關係。先說女主角,小說以「帶小狗的女士」為名,而且故事一開頭就以「聽說,濱海道上來了個新面孔」營造出萬眾矚目的期待效果,跟著女主角安娜出場了:身材不高,戴貝雷帽,金色頭髮,牽著一隻白色博美狗。就人物形象來看,安娜其實並不出色,甚至有些平凡,與開頭的聲勢相比,有相當程度的落差,不過契訶夫本人似乎很喜歡,他讓女主角一直戴著貝雷帽、牽著狗到處散步,據說,那和作家本人的形象頗為相近。至於男主角古羅夫,契訶夫對他的外貌沒有太多著墨,只說他對女人很有吸引力,外遇無數,由此猜得相貌不會太差。最重要一點是,小說的敘事觀點是以古羅夫的角度來開展,因此他的心境和感受才是描述的中心;女主角安娜大多處於被觀察的位置,以樸實、羞澀和真誠的心打動古羅夫,並讓他一嚐真愛的滋味。看起來,這像是一則浪子回頭的故事,只不過他回歸的並不是家庭,而是真愛的懷抱,然而這樣的選擇對當時的衛道人士來說,怎麼樣都不算正確。
接下來談談契訶夫選中的故事場景──雅爾達。這是著名的度假療養勝地,有錢有閒卻不想出國的俄國貴族大多選擇該地作為休憩場所,有事沒事度個假就是身分和地位的表徵,邊度假邊偷情也算一種療養,時候一到揮揮衣袖,無牽無掛返回兩京──莫斯科和彼得堡,此後不會與偷情對象相遇,這是來雅爾達尋歡的不成文規定。說起來,南方風景勝地在俄國小說裡總是浪漫的表徵,溫暖的陽光、無邊的海浪,加上繪聲繪影的風流傳聞推波助瀾,輕易就讓愛裝模作樣的北方人卸下面具,露出渴望激情的本性,雅爾達就是這一種心理的投射對象,再精確一點說,是朦朧情慾的象徵。契訶夫明瞭這種心理,所以他假男主角古羅夫之口說:「這裡的男人跟著她,盯著她,跟她搭訕,心裡只懷著一個祕而不宣的企圖──她不可能猜不到。」
尋找情慾的出口是到此度假的男女「祕而不宣」的目的,而既是偷情就得隱密進行,以凸顯突破禁忌的歡愉,對此契訶夫的描寫極為高明,他談雅爾達,卻不說風景,只說「啊,無聊!唉,灰塵!」──就這麼一句,彷彿不著邊際,卻又直抵核心,雅爾達因此籠罩在一股特別的氛圍中,風吹沙揚,無所事事的人們表面無所事事,心裡卻期待有事情發生。的確,正是這風、這灰塵、這無聊,給了人們用偷情排解煩悶的藉口,契訶夫可真是看透了人心。
偷情既是心照不宣,所以發生在雅爾達的事物多帶有隱喻的意味,從傳聞、風沙,到無聊,每一個小細節看似無關,實際上卻是前後相連。就說那顆偷情房間裡的西瓜吧,它像天外飛來一般,出現在男女主角第一次發生關係後的房間桌上,你說它有點「突兀」,可是卻又是說不出的「適切」,很可能它早擺在那裡,但直到偷情結束以後,契訶夫才讓讀者發現到它,關於這點,我們只能想像。然後西瓜被切了開來,古羅夫拿起一片慢慢吃著,沒有說話。這就是全部關於西瓜的描述,與故事情節沒有任何關聯,卻精準地呈現出一個男人,而且是慣性外遇的男人在偷情之後「船過水無痕」的輕鬆態度,與女主角失措的舉止一相對照,西瓜的作用於是不言而喻。此外,被切了開來的西瓜不自覺引發聯想──暗喻情慾發展的結果。如果說契訶夫是擅用小細節營造多層次聯想的高手,那麼這一顆西瓜絕對堪稱經典。
※延伸閱讀:
‧契訶夫的愛情與反叛 (下)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七月號309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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