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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的時候，他特意徒步到碼頭，搭上渡輪到達對岸，下船後隨處找一個角落，吃著從碼頭小食店買來的三明治，配一杯即沖咖啡。一小時的午膳時段結束前，再坐船回到商業中心，回去那幢玻璃幕牆甲級寫字樓，回去他那小小一格的獨立工作間，對著電腦屏幕上一排數字圖表工作。這一程船，來回只要十分鐘，卻是他一天裡頭最寫意自在的時光，即使從辦公室走路至碼頭竟費去十分鐘而且在大暑天更弄得人汗流浹背，他還是不計遠路。這碼頭是新建的，舊碼頭拆卸時有些年輕人抗爭，連夜賴著不走，他某晚下班後也到人群裡站了一會。
中學時代，他喜歡在午膳時間和同學在空蕩無人的禮堂合唱民歌。他負責彈吉他，另一個歌喉甚佳的男同學擔當主唱，還有另外兩三個如今想來早已面目模糊的女同學，有時合唱有時只在打拍子。他特別喜歡一首歌〈昨夜的渡輪上〉，唱者叫「李炳文」，他們老把他跟有時演諧角的電視演員「譚炳文」搞混，但這歌的詞他很快已倒背如流：夜渡欄河再倚／北風我迎頭再遇／動盪如這海／城在兩岸凝神對視／霓虹伴著舞姿／當酒醉如同不知／日後望這方／醉中一切無從掀抓住／渡輪上 懷念你說生如戰士／披戰衣 滿載清醒再次開始／莫問豪情似痴／今天醉倒狂笑易／夜盡露曙光／甦醒何妨從頭開始。
李炳文後來也消失在人海裡，一如他那些毫不起眼的中學同學。有時他在街上遙遙遇見一兩個，但彼此畢竟不曾熟絡故也沒有刻意相認，就由得對方匆匆擦身而過了。
他的長期淡薄使他的幾個女朋友先後離他而去，拋下的分手理由都說感覺不到他的關愛。他無可無不可，從不刻意挽留。他對自己的生活從來沒有太大熱情，說不上厭惡但也沒有太多驚喜，反正日子是這般過去。
只有中學的幾年民歌王子生涯，讓他出過一陣子鋒頭。每年聖誕節聯歡的校際表演，是他的人生最高榮譽點。那時候，禮堂的燈光調暗了，全場數百最多一千師生靜默無聲，觀賞著他的吉他獨奏與伴奏。每次他奏起西洋民歌樂隊的名曲，躲在暗處的女生仰慕眼神總教他心底暗暗飄飄然，可他都懂得細細收藏起來，嘴角不曾隨便向上劃出微笑的弧型。他在學校儲物櫃的信箱，有時無端塞了一些手製心意卡或是信件，他帶回家裡統統放進床邊的抽屜，甚至懶得拆封。
他小時候只有一次曾隨父親搭乘渡輪到對岸去。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他妹妹換上了一條粉藍色的花裙子，他就被迫穿上了他最討厭的長袖有領襯衣，由父親領著在對岸商業中心一個叫愛丁堡的廣場度過了一個下午。坐渡輪時，他堅持要坐到靠窗的位置，一動不動地盯著對岸的高樓看，他尤其喜歡那幢滿是圓形窗戶的大廈。父親說那是城裡最高的大廈，名「康樂」。他看著只覺得像大郵輪的圓形小窗，是讓他看出去外面世界的小窗。那個下午其實一點不好玩，妹妹的冰淇淋溶得太快把她的藍裙子弄污了，她在街上哭個不停哪裡都不願去，他們只好結束行程提早回家，他想到對面馬路的獅子像前玩耍也不可，他發悶得整個晚上都不願跟妹妹說話。
他曾經想過要像父親那樣當上船員，那就可以永遠留在船上，可以到不同的港口泊岸。但那年妹妹去世，母親無法接受他也離家，他就乖乖留下來，上大學考會計，完成了她的夢想。父親卻是一直待在船上，直至退休才下船。退休生活過不了半年就因腸癌離世，臨走前一段日子，某天他陪父親去看他從前船公司的同事。有一人轉到城裡的渡輪工作，碼頭在離島。他們坐新型的客運輪船晃蕩去，船艙開著空調，窗戶都關上了，父親嘴裡嘀咕著怎麼海港的浪那麼大搞得人暈陀陀，雙手因藥物副作用微微抖震著，他忍不住伸手扶緊他，一路扶著直至輪船泊岸。舊同事看見父親倒是很高興，直說父親退休後瘦了好多，又讚他兒子孝順長得高大挺拔一定很有出息，著他好好待在家中享清福，不好像自己退休了還在謀這差事，一輩子不得閒離不了海。父親此時也開朗起來，問起其他舊同事的情況，說還是羨慕對方仍然有活兒。後來三人就在碼頭邊的船員休息室東拉西扯過了一個下午。期間只要有船泊岸，舊同事就急忙出去，拋繩拉鈴響信號，他看著覺得新鮮有趣。海風吹來，腥腥鹹鹹，混雜著濃烈的汽油味。他想起一個他喜歡的大學女同學，在某次集體郊遊時，因受不了輪船的汽油味，嘔吐得一地都是。他心裡有點慌，想要上前給她遞上紙巾時，卻看見另一個男同學已經拿來膠袋還有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熱毛巾，小心翼翼替她洗擦裙子上的嘔吐物了。
他想過買一艘船，不需要太豪華，只要可以遠程航行就可以。但那筆錢據說可以用來繳付一所房子的首期，他某位差點變成他妻子的前任女友聽了就馬上制止他，她掏出大堆分析數據，指給他看組織家庭所需的那些龐大開支名目，還不計婚禮各樣開銷，如果他要擁有遊艇他必須要加入遊艇會而且還要定期付出保養與停泊費，而最重要是她天生暈船浪根本不能和他一起上船他的計畫要為兩人設想就像她把某些置裝費省下來也只為了將來更美好的生活而且她沒法跟他母親同住她需要一個真正屬於兩人的家她自小已跟姐姐分床分房她想要自己的小天地為了這個夢想她現在可以忍耐她希望他懂得……
他後來在網上結識了一個女作家，他看她四處遊歷的異國見聞文章，不禁有點嚮往。在幾次電郵往來之後，他們約在一家咖啡店見面。她出現時教他稍稍失望了一下，她比照片裡顯得蒼老而憔悴，大概是長年累月的遊歷令她有點疲倦，她坐下來就點了一杯雙份的espresso，一飲而盡，還說義大利人多數只站著喝，比坐下來要便宜。她曾留學義大利佛羅倫斯，讀了一個學期的考古學，她說她發現對著死人做研究太悶，不合她的性情，只是她那位經營仿古畫廊的父親希望她可以把家族生意接下來，她才無可奈何應付了一下。她同父異母的兄長在美國開發互聯網，對她父親甚至整個家族沒有丁點興趣。他看著她喋喋不休，心想不知和她上床是甚麼樣的感覺，她會用義大利語叫床嗎？他對這些文化人心生好奇，奇怪他們不按照時間表的人生是怎樣過，但他漸漸感到她也沒有比他更自由，她似乎沒有特定人生目標，只是隨波逐流。他還和她一起去看一場藝術電影，在電影院門外碰到她的朋友，他們甫見面就熱情擁抱親臉，他看著覺得不太習慣，他連她的手也不曾碰過。看完電影，他提議坐渡輪到對岸看夜景，她推說太累就招了計程車自行回家。他後來沒有再約會她，覺得她跟他辦公室的女同事沒有甚麼分別，沒甚麼事做就圍著飲水機說三道四。她們對他似乎也不感興趣，明知他領的是金字塔底層的薪水，職位不會再上一層樓，不會給她們帶來更光明的前景，只是他曉得自己的體態還可以，在其他中年發福的男同事面前尚可以保有一點尊嚴。
為了保有那麼一點尊嚴，每個週末，他到城東的海灘跑步，出了一身汗後跳進海裡，向著遙遠的浮標游呀游，直至太陽下山。
◎作者簡介
陳寧
筆名塵翎。香港作家，城市漫遊者。曾旅居英倫、台北、巴黎。著有散文集《六月下雨七月炎熱》、《八月寧靜》、《風格練習》等。偶爾從事劇場創作與音樂練習。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七月號309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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