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三十年的火炬
人間故事這麼多,劉克襄用最溫柔的心描繪出一則則動人的風景。在往返台中鹿港的彰化客運上,遇到販賣海產的阿媽,他欣喜著二十年來阿媽能夠在市場裡天天賣著自己養殖的蚵仔,證明了昔日擔心遭到垃圾與工廠污染的大肚溪口潮間帶濕地,應該還維持著穩定的完整生態!但他同時也在心底湧現一陣自責與茫然的情感:「沒想到早年自己呼籲保育的地方,後來都是靠著在地的中老年人胼手胝足,維護住既有的家園。我這樣隨興遊走的,多麼該被檢討呵!」
年輕時候的劉克襄,追風逐日,意氣風發,他在當兵的時候曾寫信給中國第一位地理探險家彭加木,輾轉託人從香港寄到北京,陳述自己希望將來也能加入由彭加木所領導的調查團隊。當時還是戒嚴時期,但為了向景仰的探險英雄表達孺慕之情,劉克襄勇敢的天真,亦如他往後三十年始終未曾改變的自然信仰。
退伍之後,劉克襄獨自騎著一台野狼125遊走台灣所有的沼澤地,眼見有人為了獵鳥販售,竟然在關渡濕地架起了密如蜘蛛絲的掛網,當大批候鳥飛過,幾乎是成群地被攔截,或倒栽、或勒頸、或夾翅,遠道而來的候鳥還來不及飛赴新天地成家繁衍,就莫名地命喪淡水河旁漫天鳥網。於是劉克襄成為「野郎俠」,隨身攜帶美工刀,只要看到有鳥被纏住,必定割網救鳥。但這些違法亂紀的人手段更狠,他們先以「破壞私有財產」的理由提出警告,更甚者還會出手痛毆,甚至將這些愛鳥人士連人帶車丟進基隆河裡。劉克襄筆下的巍薩,就是另一個「野郎俠」,但是巍薩連機車都不騎,他堅持以走路或騎單車的方式進入沼澤區,他愛土地愛自然愛萬物生靈,最後竟在九寨溝為了幫助陷入泥沼的卡車司機推車,來不及躲過土石流而命喪異鄉。縱然只有一面之緣,巍薩卻是因為劉克襄的一場演講,而啟發了投身野外自然觀察的使命,只是二十年過去了,再也沒有見到另一個巍薩風塵僕僕如夜鷹靜默飛行於蒼茫,將生命投入曠野,肯定自己存活的價值。為此,劉克襄悼念:「如今回到這塊荒涼的溪岸,感傷和回憶如甜根子草的芒花陣陣翻飛。我仍跟過去一樣,到處宣揚生態保育的美善理念,但我許久未遇見,像你這樣的年輕觀察者,讓我有著繼續燃燒自己的熱情。」
劉克襄不知道的是,其實他自己就是一把源源不絕的火炬。這麼多年來,他親身用行腳足跡走過台灣每一個鄉鎮,用生命的長度投入自然觀察的綿密等待。在每一次的旅程中,所有短暫相遇卻讓他感動銘記的人事物,除了以寬宏的筆寫出浮世人情,他始終還想再多做一些什麼:「我不能只是來到一個地方,走走看看,做完筆記就離開了。我總是想著,能不能思考出一種雙贏的模式?讓這個部落或鄉鎮,能因為我的書寫,可以過更好的日子!這是一個作家的倫理。」
因此,當他來到南橫山區的高中部落,見到布農族人維持著塔羅流溪的原貌,不因為刻意招徠觀光,而將原生苦花魚豢養成為水中寵物,爭食人們輕而易舉拋下的魚飼料,若馬戲團壯觀排演。塔羅流溪的苦花魚依舊保有自己的品格,怕生、善於隱藏、充滿著原始的天性之美,這種保育與觀光共生的型態,讓劉克襄感動,然而此地偏遠貧瘠,人口有限,族人依照傳統與自然共存的簡單生活,比起那些主題式旅遊導覽確實無力許多。然而對無欲無求的高中部落居民而言,無力感其實很遙遠,只要你願意來到南橫山區的這座偏遠鄉村,他們還是會熱情地招待你,即使家徒四壁,還要養育失智的孩子,但是殺一隻山雞招待客人是必要的,唱一曲八部合音也是必要的。縱然莫拉克颱風侵襲後又讓一切歸零,高中部落又要從頭開始,但是因為簡單慣了,因為一無所有,他們會繼續堅持的!劉克襄藉著一支關懷的筆,書寫〈荖濃溪上游的小村〉時,是如此深信著。
第十六顆小行星
除了作家的倫理,劉克襄也堅持做人的倫理。平等里登山時遇到的怪婆婆,先是質疑登山客拍照民宅的動機,接著不友善地拒絕回答縱橫山路的資訊,最後,嚴厲指責誤採麻竹筍的劉克襄一行人是賊仔。一開始,當劉克襄發現老太太帶著挖竹筍的工具與麻袋,緊接著他們的腳步登上山頭時,已經察覺不妙,當時他第一個念頭是坦白解釋,並向她購買,但此舉因為同行友人認為瓜田李下,加上老太太脾氣怪異恐難溝通而作罷,且為了逃避嫌疑,紛紛把麻竹筍丟下山谷。
但劉克襄不認同這樣的舉動,於是他與老太太面對面,試圖說清楚來龍去脈,沒想到對方不但要告上警察局,還拿了樹枝作勢打人,經過再三的協調與陳情,老婦人的態度才逐漸軟化,即便如此,她還是堅持趕走這群人。「要不要丟掉麻竹筍」?在那個當下真是一個哲學問題,要迅速撇清犯罪關係?還是走上漫長的司法途徑讓真理越辯越明?有人丟,有人不丟,劉克襄面對的是自己的良心:「我心頭湧上的想法越加複雜。第一個念頭是,就算我逃掉了,以後能心安嗎?再者,這兒是我深愛的山區,以前常來此徜徉,難道以後就不來了?如果我今天這樣狼狽溜走,就算老婦人日後不識得,自己又如何回來面對這塊土地?」
劉克襄堅持做人的倫理,亦如他始終堅持嚴肅看待文學的意義。文學不是一種逃遁的藉口,它必須被認真對待。因此,當么兒跟他說,以後也要當作家,而閉門寫作,不問世事,他雖鼓勵,但不能完全認同。文學的考驗並不是在於一個人能在多短的時間裡完成多巨大的創作,而是在創作的過程裡如何與時間對話,與人生並駕齊驅。果然,年輕氣盛的兒子經不起時間的考驗,大學第一次基測之後就轉念,說要改行念餐飲管理學院。
做為一個父親又當如何?劉克襄將自己放逐在花東一個星期,繼續他探險、漂泊、與自然相遇的旅程。回來之後他笑了,眉頭的皺結鬆了。「人生不是沒有意義。人生有很多種可能。是過了以後,才知道,不是開始的疑惑,或一直停留在這個階段。而是小事的慢慢積累,堆疊出未來,同時形塑了自己的高度與亮度。」
第十六顆小行星,劉克襄持續散發溫暖的光,在他的筆,在他的心,在他每一次彎腰與土地對話,在他經常抬頭仰望的穹蒼。
◎作家簡介
劉克襄
詩人、小說家、自然觀察解說員,野外觀察和古道舊路踏查十餘年,足跡遍及台灣各地。曾獲中國時報新詩推薦獎、台灣詩獎、吳三連獎、台灣自然保育獎等。著有詩、散文、小說、繪圖和自然攝影作品等四十餘部,近作有《失落的蔬果》、《永遠的信天翁》、《野狗之丘》、《11元的鐵道旅行》、《十五顆小行星》等。
◎本文作者簡介
朱國珍
現就讀東華大學創作與英美文學研究所,漢聲電台「週末隨身聽」節目主持人。清華大學中語系畢業,英國李斯特大學大眾傳播研究所肄業。曾任中華電視公司新聞部記者、夜間新聞主播、莒光園地節目主持人。著有《夜夜要喝長島冰茶的女人》、《貓語錄》、《璀璨香港》。
※延伸閱讀:
‧劉克襄──野地漫遊十五座星球 (上)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七月號309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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