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性子急,脾氣不好是眾所皆知的。過年期間,經常氣極敗壞地罵人、打小孩,總是用小跑步的姿態行走,似乎未曾在椅子上坐下來歇會兒。活兒實在多,時間又一律跟平常一樣只有二十四小時,所以,她非常需要奧援:跑腿去買醬油;削蘿蔔皮、磨蘿蔔泥;炊粿時幫忙生火;殺鴨、鵝時設法除去臉上叢生的茸毛;敬備拜拜時的牲果;屋子裏的紅眠床還需要順著精雕細琢的紋路一路仔細清除污垢、灰塵……,母親的動作再是俐落,也趕不上精明的腦袋,成天吆三喝四,嫌我們手腳不夠麻利,為我們和她的默契不足大發脾氣!過年對我而言,是「災難」的代名詞,這時候,更突顯我在家事上的笨拙和愚昧,自然,和其他姐妹相形之下,挨罵、挨打的次數也明顯多上許多。
過年最討厭的事還不止此。客人來了,端茶水、捧果盒伺候還不打緊,最要命的是老是得餓著肚子等家裏的男人和客人談笑用餐之後,才輪到饑腸轆轆的小孩和女人收拾剩飯殘羹!王小棣多年前導演的《稻草人》裏,孩子寄望吃魚,挨擠著在門外窺伺客人吃飯,看到客人吃到魚都翻面了,絕望地大哭!實在道盡了當時物資短缺的窘境。只要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看到這一個畫面,誰能不心有戚戚焉!
那時候的我,最討厭的是,男人雄踞飯桌,滔滔言說,老忘了還有餓著肚子癡癡等著他們下桌的小孩和女人;那時候的我,沒有注意到的是,忙碌的母親,似乎從沒能從容地坐上我們留給她的那把飯桌前的椅子,她一逕招呼這、招呼那,也許因為太累,根本食不下嚥。
剛結婚的第一年,以為從此自立門戶,脫離母親的魔掌,可以獨當一面的主中饋,具體落實我心中埋藏已久的革新策略。誰知,另一種形式的考驗正在前方等著,這時,才知傳統觀念的根深蒂固,實在超乎想像。
平日看似病弱、溫和的婆婆,竟然比母親更傳統,她溫柔而堅定地執行著既定的程序,雖長年為氣喘所苦,身體虛弱,但過年期間的一切傳統禮俗,可是一點也不肯苟且的。該做的年糕、蘿蔔糕、發糕,一樣不少;拜拜時的規矩特別多,哪些菜不能上供桌,必須敬備幾種或幾碗菜色,拜拜的程序和規矩……等閒不得打折。她一樣、一樣慢慢地埋頭苦幹,從早忙到晚,有人幫忙也罷,沒人協助她也毫無怨言。婆婆和母親的區別是,母親強悍、橫潑,婆婆柔弱、倔強;在娘家,我被媽媽的強悍逼迫著參與;在婆家,我被自己的良心鞭笞著不得不共襄盛舉。她們的最大共同處是再苦、再忙,都從來沒有萌生過對傳統質疑的念頭,也從來沒聽她們埋怨或叫苦。每逢過年,她們老像饑荒年代即將來臨般宰鵝、殺雞,烹魚、燉菜……,在廚房裏囤積大量食物,伺候家人、朋友之不足,還得兼顧天上的神明和祖先。
說來慚愧,在儒家「溫柔敦厚」詩旨長期濡染下的我,雖然貌似溫厚,也謹守各式規範,但是私心裏卻常常有乖張的悖逆想頭!這樣的想法一旦萌芽,便如竄生的野草,很快便盤據腦袋,只要一點星星之火,隨時有越界延燒的危險。
在娘家時,畢竟年紀小,只要應付差遣即可;到了婆家,可不能再這樣被動行事!一年才一回,雖然對這些繁文縟節感到極端不耐煩,表面上卻得裝出欣然以赴的樣子──每天咧嘴微笑,行事應對盡量符合公公口中的「賢媳婦」形象,發揮奮發有為的主動精神。平常在台北的小家庭裏,外子總是無怨無尤地幫忙家務,我也視之為理所當然。但是,只要回到婆家,我總顧念婆婆心疼兒子的心情,所有的活兒一概自我擔承,豁免外子所有勞務。但是,日子久了,壓力累積到一定的程度,蠢蠢欲動的不平就會不時被召喚出來。
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女人在廚房內忙得暈頭轉向、披頭散髮,男人卻只需在客廳端坐,或嗑瓜子、或喝茶或應酬賓客,不時發號施令:「茶呢?」「什麼時候開飯?」「水果切好沒?」……女人便得忙不迭的為回應這些問題,放下手邊敬拜諸神的活兒,進進出出為他們服務。這當然不是我的娘家或婆家的特異現象,它幾乎是台灣大多數家庭的共相。
應該是結婚第二年的大年初一吧!喬裝的賢慧終於露了餡兒!積累的不滿在早餐桌上爆發開來──我在新年第一天早晨公然絕食抗議!
這可是說來話長的事。婆家有一張貼著牆壁放置的小桌,每天早上,女人清晨即起,灑掃庭除外加洗手做羹湯之後,男人懶懶起身,便坐到桌前的圓凳上吃早餐。我對此事一直有忿然之色,因為位子少,約莫只容三人圍坐,如果大夥兒不同時起床,陸續就座,還則罷了;若是逢年過節,大夥兒差不多同時吃早餐,就只見男人毫無愧色地大方落坐,婆婆便添了稀飯,夾些醬瓜蔬菜,躲到一旁去吃!我日日冷眼旁觀年餘,覺得荒謬之事莫此為甚!新婚時,尚且強壓不平之鳴;到了第二年,我試圖壓抑怒氣,笑著提出改善方案:
「把桌子往外拉一拉吧!這樣位子多些,每個人都能坐下來。」
包括外子在內的男人都沒說話,繼續捧著碗;婆婆依舊端著盛著飯菜的碗到客廳角落的椅子上吃早餐,邊走邊說:「無要緊!」事情就此不了了之。我站著,企圖作困獸之鬥,再度開口:「那我坐哪兒?」外子察覺我的不悅,及時立起身子,說:
「喏!你來這兒坐,這個位子讓你,我就快吃完了!」
「我才不要你讓座!……我不吃了!吃個飯,連個位子也沒有!」
接連勇敢地拋出三個驚歎號後,膽氣忽然沒了,不敢面對不知如何收拾的殘局。我奔進屋裏,從包包裏掏出車子的鑰匙,往外頭跑出去。外子放下碗跟著跑出去。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屋子裏的所有人都呆掉了,捧著碗,不知所措。
在車子駛出四合院的最後一秒鐘,外子衝上車。我飛快地往台中港開去,眼淚直直落了下來。溫度很低,天空灰灰的,一派風雨欲來的模樣。外子一旁直說:
「幹嘛!不過就是一張椅子而已,我不是說讓你坐了嗎!」
「誰要你讓!辛苦了一整年,連個自己的位子也沒有!把桌子拉出來一些,大家都可以坐,就只是這麼簡單的事也不肯答應!你們根本就是歧視女性。」
「哪有!誰敢歧視你!……因為廚房窄,拉出來占地方,幾年來都這樣,你不要想那麼複雜啦!」
「因為廚房窄?那為什麼不是你們男人站著?你們這些什麼事都不做的男人閒閒坐著,讓忙得背都駝了的媽媽躲到一邊去,吃飯時,連個位子都沒有!這算什麼!」
「哎呀!我們從小就一直是這樣的,媽媽也不在意,你幹嘛牽拖那麼多!」
「好!媽媽不在意,我在意!行吧?我就是小家子氣,我想要有一個屬於我的位子,這也不行嗎?我娘家的媽媽雖然重男輕女的厲害,但是,她的辛勞大家都看到,吃飯的時候,就算她忙東忙西,沒功夫坐下來,但是,我們一定會空出一個最好的位子留給她。……為什麼你們對媽媽這麼不好!為什麼你們對女人這麼壞!」
「好啦!好啦!算我錯了!從小的習慣,也沒想那麼多。回家後,我想辦法幫媽媽跟你喬個位子,這總行了吧!不要生氣啦,這樣很難看哪!別把爸媽都嚇死了。」
那天之後,我終於為自己爭取到一個吃飯的位子。
一九二八年,維吉尼亞.吳爾芙在演講中大聲疾呼:女人需要擁有年薪五百鎊的收入及一間屬於自己且可以自行上鎖的房間,才能毫無顧忌的寫作!而我,在那篇「自己的房間」問世後的五十年──一九七八年,才爭取到飯桌前一張可以安然落坐的椅子以平息男女分工不均的怒氣!但當時的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糊里糊塗地在台灣中部小鎮上四合院內的一間屋子裏,邁出了爭取兩性平權的第一步。
【完整內容請見《講義雜誌》2010年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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