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歡愛

林文義    

無盡渴需、尋索,猶若魚族必得藉水安棲,缺水定然乾涸,濕潤漸遠,如露蒸騰化霧凝於大氣,肉身遂成木石,失神而默言……。



香水百合花,我所嗜愛的植種,含苞未開時幽邈的揣臆,彷似男之性器,逐日綻放如女之性徵;撫之瓣葉內側猶然有人舌之蕾微刺,其香氣醺芳著某種情慾地沉陷,是否多少雷同於古人斜臥長榻,吮吸鴉片煙土的放縱肆意?那應是罌粟花白色汁液之移情,橙紅的花朵,充滿血意,太陽的顏色,又是溫柔而暴烈。



我試圖以文字替代油彩描繪,關於香水百合的瓷感以及罌粟花的火燄……我但願是在最闃暗的子夜裡構思或者想像一種情慾的降臨;文學的理由還是生理本能的浮現?因之苦思尋索而倦然入睡,卻又在半醒半睡之間,夢,鬼魅般悄然侵奪而至,總像一次艱辛的征伐。夢,像食人獸,詭異而殘忍,它不是猛然一口吞噬,而是一口、一口輕咬、啃囓,可以清楚地聽見那尖銳利牙撕開皮肉,吮血吸髓的驚怖,零碎而支離;夢啊,前世不解的冤孽是不?



香水百合花美亦帶邪氣,猶若夜夢那吞吐、微刺的舌蕾,挑逗與逞厲,令人冰火交熾,生死難決;天堂或者地獄,救贖或者幻滅,你是前生數度回眸而成鹽柱的癡心女子,也是千年之前,鬥獸場中無以抉擇命運的悲壯戰士,在殉死前刻,最後的記憶竟是戀人的肉體餘影。



食人獸的血盆大口,涎液黏絲著紅血,羶腥氣味如此接近鼻息,在眠夢輾轉之間;忽遞變景況,清晰的花朵無限巨大的舒放、合攏,飽滿的汁液竟然盈滿情慾,那花形直覺是屬於女子最最深邃、甜美的祕密所在,難以言宣的窺探以及索求……溫柔且暴烈的躁動。



彷彿一個難以臆測的故事逐漸展演,浪潮高漲而起,幾乎滅頂的悲哀繼之是全然任它而去,隨波逐流的鬆弛解放,故事中斷或止息;究竟要耽溺在一種情慾的餘緒或者挑戰未可得知的崩裂與毀滅?我試圖描繪的油彩在迷夢迴旋中,是血的紅、葉的綠,無以辨識的自己。



太初之始,無語無字,肉身蠕遊如蛇若蛆,僅存本能需索而生,食花吮蜜,借雷取火,水湄穴居,夜星滿天,兩足行者漫走孤寂……。



流蘇與帷幕輕曳,是砂與岩穿過的晚風,夜如此赤裸,即將卸下的瓔珞和遮面的絲綢後面是怎般地嬌羞或冶豔?我揣臆著屬於伊斯蘭女子覆蓋著頭巾下的雙瞳,褐棕帶藍,莫非就是鹽海不朽的顏色,說是土耳其藍吧,月皎星亮,郎君膝下,妻妾成群的歷史依循。



泛道德或者女性主義的貶抑質疑,西方霸權擅藉宗教及文明之名,千年來肆行掠奪、殺戮之實;十字軍東征,征服什麼?昔之黃金珠寶,今之原油礦區……左手十字架頌讚耶和華,右手是鮮血流溢的利劍,亞歷山大就是一次最荒謬的笑話。大漠迷境,儘是海市蜃樓,黃砂染血,部落焚燼,伊斯蘭男人被處決,伊斯蘭女子被強暴;是啊,奉主之名,主在何處?



戒律、習俗屬於伊斯蘭,本就無關於自以為進化文明的西方世界;我卻時而揣臆遙遠的、彷彿歷史迷霧之間,伊斯蘭女子的情慾想像……伊斯坦堡飄雪的冬季旅行,1994年12月下旬,即將行程結束的前夜,粗劣的烤羊排硬如皮鞋,安那托利亞帶著野性的紅酒卻讓我醺然睡去,半夢半醒之際,一道眩眼投射燈竟集於我半傾身軀,被猛烈搖晃,猶若強震忽來,倦然睜眼為之心驚──蛇般細腰,乳若甜橘,濃烈香氣撲鼻而至。奧圖曼銀飾鑲以紅寶珠串,風鈴般輕音,仍未全然回神,就被嬌嬈的肚皮舞孃纖手引領,這才發現身置舞台上。



舞孃是一條靈動之巨蟒,我這醺醉的東方旅人又是什麼?將被吞噬的馴鹿還是狂亂的獅子?鼓聲、琴絃、歡叫……白皙、修長的纖纖十指石榴紅,紅得那般鮮豔如血,緊握我微顫、不安的左手,糾結著她的香水,我的汗意,褐髮藍睛,豐腴雪白的女體,泛散無花果的甜味,沙漠玫瑰的神祕;傾身挪近,乳波臀浪應和低吟且高亢的韻律,舞孃貼耳說了一段我所不諳的輕語,如酒芳醇的紅唇盪開又合攏,像一朵巨大紅豔的食肉花,那般情慾,如此迷離……



記憶湮遠的1994年冬夜,我即將告別伊斯坦堡,飄雪凜冽的伊斯蘭古都,卻未識猶在埋首書寫小說《我的名字叫紅》的土耳其作家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



靈魂在虛無縹緲時,天使是否折翼墜落,衣不蔽體遂以肉身獻祭,亡故作家遺著《天使不做愛》情慾誘之,寧墮地獄而不悔……。



有一種謊言,永世輪迴的詛咒,乳蜜與劇毒的成份,人類慣於耽溺、淪落,誇說是:愛情。真心與虛矯的剎那辨識,宜在相見時凝眸一刻。洞悉什麼?怎樣直覺?微笑的瞳眸深若星雲或是空茫的黑洞,巧言花語之唇翕動如歌,有著獵奪的陷阱或則確是花葉繁美的鋪陳……我靜看一整個午後咖啡店的各式人顏。



只有威尼斯面具節,如夢般地看不真切;那是演出,聖馬可廣場彩麗繽紛的嘉年華會,幾百年來早就宣告──神祕地不讓人看清彼此。十分魔幻,卻也一分真實,人生這齣戲,哭與笑、真與假,再再都覆蓋著一張面具,作家的終極本質只是試圖揭穿,揭穿之後,美麗或者醜陋又如何?怕是驚見空白的無邊孤寂。



就是一張床,兩具孤寂的肉體交歡,糾葛綿纏,蛇般交媾,溫柔與暴烈地全然動物本能;吮吻、吸弄、進出……濕濡的狂熱延續,硬挺以及香軟之容納,容納這幽幽千古的憂愁。



死了嗎?愛比死還要淒美、冷冽。熾烈的性慾從雲端急墜到谷底,一切歸於最後的沉靜,自問:這是真愛還是排遣?也許下一刻倦然睡去,夢侵入,竟是彷彿依稀身置遙遠的威尼斯,你是戴著面具之人,臨鏡已不識己身。高潮逐漸低緩,夢中之你自問:我,死了嗎?



夢,也是一張戴著面具的鬼魅,夢不會給你應答,你也永遠尋覓不了真假與否的印證;果真人生如夢,只有情慾是存活的唯一理由。事實是這樣嗎?俗世的生兒育女引以傳承,更真切的,就是天人合一的肉體歡愛無他。



肉體歡愛得以天人合一乃是至樂,靈魂交融情慾,在於能否相知相惜、靈犀於心;愛戀連綿,信守不渝,堅執允諾猶若理念終生,合一之定義在於珍愛對方如同自己。



是生命的圓滿與進境抑或是昔日積累的懺情與救贖?彷彿身臨青春行過的海岸,浪湧礁岩依然是永恆的景致;我則漫步到平灘近水之處,靜思今時靜美的書寫歲月,歡喜以及眷愛的定向與抉擇,不必面具,不須矯飾的自在自得。緩行沙灘,回首背後是留下的長長足痕,如此踏實且如此穩健……。



◎作者簡介

林文義

1953年生於台灣台北市。主修大眾傳播。曾任出版社、雜誌社總編輯、報社記者、研究員、《自立晚報》副刊主編、國會辦公室主任、廣播與電視節目主持人、時政評論員。現專事寫作。十八歲初旅文學。散文行世三十年後潛心小說、五十三歲習詩。著有散文集《邊境之書》、《迷走尋路》、《旅行的雲》、《手記描寫一種情色》、《幸福在他方》等三十多冊,短篇小說集《鮭魚的故鄉》、《革命家的夜間生活》、《妳的威尼斯》三冊,長篇小說《北風之南》、《藍眼睛》、《流旅》三冊,詩集《旅人與戀人》。主編《九十六年散文選》等書。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七月號309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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