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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父親走之前一個多月吧，某個一如往常回去看望他的週末，因為尋找工作上要用到的參考書，進入我的舊房間胡亂翻著，書架上仍堆滿了我帶不走的書，然後就在一本不相干的書中，掉出一張多年前父親留給我的紙條，上面的內容是：
珊兒：你好像把自己的生日忘了。昨天大家要和你乾杯都沒機會，今天又早睡，半夜張××打電話來給你祝生日快樂，我沒叫你。希望你明天記得和我去買腳踏車。祝 生日快樂 爸爸留
我對這張紙片毫無印象，當下頗為震動。其中提到那個張××是我高中到大學時代的死黨，所以估計這張用天藍色的簽字筆寫的指條應該是留給當時還是個高中生的我，但仔細回想，高中時我們的父女關係其實有點糟，他認為我有點學壞了，而我總覺得他根本就不懂我或我的朋友。但他仍用這樣平和近乎疼愛的語氣留言給我，想來就跟那刻意工整怕我看不懂的字跡一般，費了心。
我默默把這張紙條夾進我要帶走的書裡，沒有跟旁邊任何人提及，彷彿那是一項天機，說出來就破功了。當然也不可能跟父親說，畢竟這一年來，他已經是聽到大部分的事情都沒有什麼反應──我總是分不清他究竟是一切都淡然了，還是根本沒聽進去或沒聽懂。回去後我也沒有把這張紙條放進抽屜收藏好，而是繼續任它夾在那陣子或不時翻看的那本舊書中，這樣反而時不時會不經意地瞥見它，但每每不敢細看，好像知道還未到謎底揭曉的時候。現在，謎底揭曉了，難道是父親在他走之前要提醒我，我們的的確確曾擁有那些敞亮的幸福時光；又或者，根本沒有什麼謎底，那不過是時光與物質的把戲，未被損毀的物質只要仍然不滅，就永遠提醒著一去不復返的時光。
父親走前兩年，為了拿取書架頂上他那台許久未用的Nikon FM2單眼相機而失足跌了一大跤，已近八十歲的高齡做了在脊椎置入鋼架的大手術，加上罹病十多年的帕金森氏症已進入後期，術後別談復健，身體更是開始急速衰敗。行動的嚴重僵直讓他容易再度摔跤，吞嚥的異常困難讓他吃一頓飯彷彿打仗一樣卻又吞不下多少，結果竟是越來越瘦到不成人形；神經網路系統的失調，讓父親連簡單地口語表達都十分辛苦。雖然幸好帕金森氏症不是失智症，因此父親都還認得我們，只是越來越嚴重的憂鬱、幻覺、妄想，加上難以辨識的語音，他好像已經走入我們無從辨識的私人夢境──而且絕對是一場噩夢，那似乎已經不是我認識的親愛的父親，而我要如何將他從噩夢中拉回來呢?!完全使不上力的感覺，讓我每次回家探望完他之後都要沮喪很久。
印象中，比起來我總是跟媽媽比跟爸爸親近些──在我青少女時，媽媽可以一起逛街，一起聊村上春樹、夏宇，或者去挪威森林喝一杯咖啡，甚至抽一根菸；爸爸的角色雖不算嚴厲，但總嚴肅得多──他基本上不跟我討論詩或文學，但會斥責當時想念電影的我說學電影應該要去歐洲而不是美國，但又在我提出想改念戲劇時搬出一疊他也曾經參與的泛黃《劇場》雜誌告訴我非看不可（多年後才知道這些東西多麼珍貴）。然而潛心悖反的我，雖未當面頂撞，卻很少聽進心裡。直到後來這幾年，才不及追悔地發現，要好好聽懂父親說的話，已真正變成艱難的任務了。
父親走後這幾週，我開始整理他的遺物。許多照片和手稿、書信以我無法想像的數量冒出來，這件浩大工程漸漸演變成一項救贖，我寬心地發現，竟然清晰記起了成長時期仍英姿煥發或者慈祥微笑的父親，強大到幾乎替代了他後來被病魔折磨摧銷的衰殘形象。甚至，許多過去我所不清楚的面向也一一現身，近四十歲才生下我，父親的半輩人生是我無從參與跟了解的。他的老鄉同袍們替我們補遺了這段記憶，不但各自寫了幾篇令人驚豔的悼文，並且找我一同聚會，其中一位三歲就跟他一起念私塾的同鄉楊德昌伯伯說，「他那雙平板腳，從小下課回家就一路摔跤。後來到了十幾歲一起夜半逃兵恰好走一條石板路他也是一路摔一路哭，我就一直回頭扶他繼續上路。」楊伯伯認真地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錄音機，連同揮毫寫了書法長卷的徐術修伯伯、熱心召集讓老友不斷了聯絡的胡志堅叔叔，以及當年以少校身分簽名作保才讓父親能未退伍即離國去到美國愛荷華參加作家工作坊的宋維政叔叔，四老輪流講述之前作家小傳裡不會有的、關於商禽（他們喊羅燕）的年少往事。
這般急速地回溯著不屬於我的人生來時風景，也像是一趟有些奇險的奧迪賽之旅，哪裡會出現食蓮人之島、多頭海怪或醜惡女妖……，完全無法預測。我開始在意起父親生前的寫作年表，試圖找出每一首標有發表年份的詩作，和當時的我或家庭生活有些什麼關聯，但自稱是「超級現實」的超現實詩人，卻將所有深深啟發他的現實，以奇崛或冷峻的文學手法，在詩句裡埋藏得很深，我找得出的軌跡，少得可憐。他寫〈長頸鹿〉的時候我還遠未出生，他寫我很喜歡的〈電鎖〉時我才要準備上大學，但當時的我可不懂得欣賞他的詩，真是要命。
我以為自己在進行的這趟奧迪賽之旅其實是屬於父親的，如他所說一生總盡最大努力「逃亡」，卻始終感到無法逃脫的悲哀；且如評論家所言，他在詩中「經常虛擬奇幻變形的意象、模擬精神錯亂病態，創造出荒誕情境，遂行逃亡之企圖。」而令我們子女所不忍的是，晚年由於腦部疾病的侵蝕，竟讓他的詩與現實人生，真正的複製重疊了。爸爸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如被無情流沙攫住一般，日益深陷在他的黑暗世界中，把我們，遠遠地拋在外面。
好在，父親的噩夢即將結束。如果夢的全視境已經進入全然的黑暗，那還不如，等待黎明。我笑著告訴自己，那個屬於爸爸的美好黎明，如今已然真正的降臨。
◎作者簡介
羅珊珊
詩人商禽長女。曾任《旺報》文化副刊組副主任，《自由時報》副刊副主編。現任聯合文學叢書主編。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八月號310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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