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貘的嘆息 (下)

黃錦樹    

令人好奇的是,為甚麼夢是這裡最主要的關鍵詞,甚至讓它直接呈現在標題裡?另一方面,也刻意引入精神分析詞彙,譬如生化人解放組織的間諜計畫叫做「創始者佛洛伊德」,他們製造的「實驗夢境」叫「佛洛伊德之夢」,而用以監視K的小組叫「背叛者拉岡」都有意引導讀者往精神分析做聯想。而小說對於人/生化人的想像與理解,似乎也建立在精神分析上。尤其強調「夢境植入」是為了操控象徵秩序(人的符號世界),以及以拉岡的「鏡像階段」來解釋自我的形成及發明「逆鏡像階段」來論述自我的崩解、瀕死經驗、性高潮(鏡像階段的瓦解其實會造成精神錯亂)。換言之,《噬夢人》對夢的看法基本上是依據夢的科學而不是夢的神話,他的偽百科全書雖然滿紙荒唐言,但還是遵循科學的邏輯(理性主義)──而非魔法的邏輯。如果根據佛洛伊德「夢是無意識的舞台」(夢是無意識的一種表達、夢是無意識表達的場所)的講法,「夢境植入」(或「佛洛伊德之夢」)是不是必須預設無意識的樣態?相對於一般敘事或記憶,夢相對而言是混亂、破碎、無序的(並不遵循敘事邏輯),「夢境植入」是不是也已預設了一種有條理,且已能清楚掌握其隱意的被敘事化的夢?夢在這裡豈不是被簡化為一種寫作?那豈不是預設了對無意識(而非象徵秩序)的掌控?源於本能、創傷經驗、記憶痕跡、被壓抑的慾望、近乎無序之無意識,在這樣的敘事裡已是被理性編碼過了。

進而言之,整部小說似乎在對一句古老諺語──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做修辭更動:夢即人生,人生即夢。小說主人公體驗的人生,原來不過是被植入的夢;反過來說,「夢境植入」其實是「人生植入」。因此它是多數的,而「自我」也因而是多數的。人生的多數源於被植入的夢的版本的多數。更甚者,可見的個體的人格屬性、甚至性別都是可以移易的,因此自我與他人再也找不到界限(一如小說中的Godel與K)。如此造成的一個後果是:不再有體驗,不再有「現實」,更無所謂「真實」。所有的體驗都可能(或應當)是一種程式的效應。如果是那樣,《噬夢人》不只是不可靠的敘事,更是不可能的敘事。它的內在邏輯導向自我瓦解。出現在讀者眼中的一切,不論是Godel與K的對話,Eros的激情AV、K與Eurydice的戀情、Eurydice的夢、Cassandra的祕密行動、M的悲慘下場、K的最終覺悟……都可能不過是「夢境植入」的效果。因為夢沒有外部。那究竟誰在噬夢?誰又是人?誰在說故事?故事又是甚麼?



亞當.羅伯茲(Adam Roberts)在《科幻小說史》(北京大學,2010)發人深省的指出,西方科幻小說肇端於科學想像對基督神學迫害的反抗,因而科幻想像都帶著準神學色彩,傾向於借科學想像以探討神的存在、人的存在、上帝之愛是否遍及外星人、機器人是否可以得到救贖之類的大問題。因為它預設的時間遠超過我們的經驗世界而侵入神話、神學與宗教的領域,當類型被引入並非先知的土地,文類的記憶是否也隨之進來呢?是超驗的衝動還是文體的練習?



日本漫畫家木城幸人的《銃夢》也擘劃了一個科幻的未來。彼時人類已克服衰老而得以長生不死,也毋須自然生殖。人腦也可全下載於微小的晶片,身體可無限以生化肢體替換。人與機械的界限泯除了。部分的人成為超人,但階級依然存在。心靈與記憶可以不斷轉存。轉世。而若干強權分割了宇宙,弱勢者依舊淪為強權的奴僕或食物。已然進化至神一般不朽的人仍是霍布斯(Thomas Hobbes)主義者,而超級電腦成了不折不扣的上帝。主人公凱麗殘破的頭顱被科學家從垃圾場撿起來,給予她新的人生。她遺忘的過去憑藉(腦/身體)最深層的記憶逐漸被喚醒。關於格鬥的技術、火星的記憶、另一個人生。宏麗的宇宙依舊如叢林蠻荒,但也有凡人對日常生活的愛。在那個世界裡,夢與記憶依舊是最幽深的領域,如宇宙般浩瀚、通向超驗與神祕,不是人可以掌握的。





◎作者簡介

黃錦樹

1967年生,現任職於國立暨南大學中文系。著有論文集《馬華文學與中國性》、《謊言或真理的技藝》、《文與魂與體》,小說集《刻背》等。





※延伸閱讀:

‧貘的嘆息 (上)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八月號310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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