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個後人類、一個賽博格(cyborg),因為你戴眼鏡。
戴著眼鏡就是賽博格嗎?
沒錯,因為眼鏡已經取代你的天生器官眼睛的功能,你無法不依賴眼鏡過正常生活,眼鏡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事實上,你們都是賽博格。請看女性主義思想家多娜.哈娜葳(Donna Haraway)的「賽博格聲明」、文化研究學家凱薩琳.海勒斯(N. Katherine Hayles)的虛擬身體研究,哲學家安迪.克拉克(Andy Clark)甚至宣稱你們是「天生的賽博格」(Natural-born cyborgs)。(注1)
他們可能太樂觀了。讓我咬文嚼字一番。眼鏡固然是物質、器物和工具,但它可以算得上是機器(machine)嗎?更談不上「自控機器」(cybernetic machine)。何況我也沒有跟眼鏡合成一體,我仍然可以取下它,儘管生活有很多不方便。
但是,你不只是你的身體,你還有心靈,你的心靈需要依賴自控機器來體現(embodied),例如你用電腦打出了我……
我仍然可以關掉電腦,用筆寫出你……
好吧!你仍然不得不承認至少你們一些人是賽博格,例如接受移植人工電子耳的聽損者,電子迴路聯結並刺激他的聽覺神經,人機合為一體。又如不久將來因電子眼球而重見光明的視障者、因電子步行輔具而行動如常的身障者……賽博格是你們的未來。
如果可以,我寧可不必戴眼鏡。事實上,我不喜歡戴眼鏡。如果可以,我相信你列舉的人們寧可天生正常,不用依賴電子輔具生活。我們的「自然」身體並不具備機器的親和性,我們「天生」抗拒無機物質。不過,我同意你,也許未來有一天,我們會迫切地想把自己改造成賽博格──就好像漫畫《銃夢》裡廢鐵鎮的可悲人們。(注2)這一切得從機器人(robot)談起。
腳本一:機器人族對抗賽博格族
打從古老的年代開始,人類就有強烈地創造人形機器的欲望。但是人形機器並不都是「機器人」。這聽起來有點矛盾。機器人robot這個字的現代定義是「可程式化的自主可動機構」,「自主性」(autonomy)和「可動性」(mobility)是機器人的兩大基本特徵。自主可動機構並不一定都具備人形,所以,我們有所謂蛇形機器人、蛛形機器人等等,為資區別,我們又設置了「人形機器人」(anthropomorphic robot or humanoid)的範疇。
今天的機器人仍然是由程式控制的機器,程式賦予它在不同環境下「自主決定」的能力,但這並不是人類的「自由判斷」。自由判斷蘊涵有意識的自主性,亦即人類在下決心的一剎那同時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一個決定。「意識」(consciousness)仍然是機器人學有待突破的一道關卡。
你也許可以在網路上遇到一個對答如流的對話程式,或者直接和一個具體的機器人閒聊,但你仍然無法相信這組程式或電子線路中藏著一個「靈魂」。因為你始終無法確定這個程式或線路「知道」「自己」是一個個體(自我意識)、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我甚至懷疑高等動物是否有自我意識。動物行為學家使用鏡像判準來檢驗動物是否具有自我意識──它們能認出鏡中的鏡影是自己嗎?這種行為主義的標準仍然受到很大的質疑。黑猩猩也許不會把鏡中的自己當成另一隻黑猩猩而向它咆哮,但是它的確如我們意識到自己思想一般地意識到自己的內心嗎?這似乎是一個永恆的謎、永遠的鴻溝,因為我們(和科學)似乎永遠無法意識到其他人、甚至其他生物的內心。(注3)
但是,你不要忽略科技一直在創造奇蹟。
我同意。也許有一點懷疑吧?但是我傾向於相信有一天機器人的聯結迴路可能「突現」(emerge)意識,正如人類意識在這個自然世界的演化中顯現在大腦神經系統上。機器人有了意識,這是人類的福音?還是輓歌的序曲?機器人的金屬身軀原本就不是人類的血肉能較量的,它們的人工智能具備驚人的資訊儲藏力和運算力,更遠非人類所能及,現在「他們」還擁有意識,他們能認識自己、認識人類,他們為什麼還要服從人類?他們是演化上的強者,為什麼不反過來當人類的統治者?人類對這可能性的深層憂慮表現在科幻創作上,例如《魔鬼終結者》(Terminator)和《駭客任務》(The Matrix)。(注4)
不過,這類電影證明了人類始終有「自然肉身崇拜」的信仰,因為在電影場景中,人類一直使用天生的肉身外加(非內建)武器工具來對抗機器人壓迫者。但是,未來如果有那麼一天,人類難道不會改造自己的肉身嗎?人類難道不會想變成賽博格──人機合體──以便擁有更敏銳的知覺力、更迅捷的移動力、更堅強的身體來對抗機器人?
難道在你的眼中,人和機器只有對抗一途?即使人機合體也是為了對抗其他機器?
不是,這只是腳本之一。
腳本二:自然產生道德的機器人
也許機器人不需要艾西莫夫(Isaac Asimov)的「機器人三大法則」就能產生道德感和道德思惟。(注5)
怎麼說呢?
如果機器人有了自我意識,就意謂他們真正能思考。如果機器人能思考,他們也會產生自利(self-interest)的念頭。沒有理由想像一個具自我意識的機器人一方面意識到「自我」,一方面又像「無自我」的工具一樣構成一個單一的機器人族來壓迫人類。自我的機器人也會互相爭奪有限資源、甚至互相壓迫。但是,在理性自利的思考之下,他們會發現互相爭奪和壓迫對所有機器人都沒有好處──這只會讓大家一起陷入哲學家霍布士(Thomas Hobbes)所謂的「自然狀態」(the state of nature)。他們會發現合作和利他才能滿足多數機器人的自利考量(當然,不能排除也有自私愚昧的機器人),這種合作利他的道德性為什麼不能擴張到人(或賽博格)-機(純機器人)之間?《駭客任務》的二、三集暗示了這個可能性。
不只合作利他的道德意識能產生,也沒有任何因素可以阻礙機器人產生「憐憫同情」的道德感。正如人類可以「物傷其類」、憐憫弱者、甚至將同情感延伸到非我族類的動物。有意識的機器人也一定會產生同情弱勢人類的道德感,他們彼此之間會辯論:是否應該以平等來對待人類?
你是說,機器人注定是未來的強者,統治地球,然後如同人類對待動物一般,討論著要如何對待人類嗎?弱者固然可以被同情地對待,但是弱者也注定是被統治者啊!
不是,這也是腳本之一。還有其他不同的腳本。
※延伸閱讀:
‧後人類的演化奧迪賽 (下)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八月號310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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