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何時有人來按她家的門鈴。只要她在家,方便接待的時候,她把一條小白布掛在氣窗外。來的人都懂得這暗號,就按門鈴,通常按三下,她從防盜眼裡看了一下,再開門讓男人進門。
他知道她的時間表。總是下午三時,她把白布條掛出來,然後到了晚上十時多,悄悄把白布條收回去,熄掉門燈。這綠色大門就一直緊閉著,直至另一個白天。不知有沒有男人留在門後。他粗略計算過,平均每天有三個男人上門,穿戴看來像是在附近上班的西裝族,有時手裡還提著公事包,但偶爾也有些衣飾隨便的、輕鬆的,按門鈴時都有些熟門熟路的感覺,好像那就是他們的家。
他從這邊看過去,早已摸索出對她外貌的一個隱約印象,感覺她分外素淨,不濃妝豔抹,也穿大花吊帶裙,然而平常多是簡單襯衣與牛仔褲,走在路上不算教人驚豔,甚至顯得過於平淡──這裡是商業中心區,寫字樓女孩們花枝招展,午膳時候蜂擁出動,高跟鞋踢踢躂躂遠遠聽得見裝飾著這城市的風韻,不管腿粗腿幼裙子一律超短,那些腰肢扭動扭動也讓他看得入迷。
有時會在街角那家茶餐廳遇見那些探訪她的男人,深色名牌西裝筆挺得像制服,頭髮整齊貼服甚少中間分界,用的幾乎都是全天候開動的黑莓電話,一邊吃碟頭飯飲冰凍奶茶一邊忙於回覆電郵或電話,有時他媽的幾句粗口夾雜一串英語雞腸,他難以遏止地想像他們在她面前的模樣,心裡暗笑(他們並不知道他曾在哪裡看過他們),可是轉念又有莫名的憂愁,他難以遏止地想像她在他們面前謙卑的模樣。他想像過她的身段,穿的胸罩或飾有蕾絲邊,內褲或是半透明的,或許還塗有鮮豔的口紅,馬尾放掉垂下來髮絲纏繞在她雪白的胸脯上,她選擇的床單也許是粉色系碎花,窗簾是白色蕾絲暗花,掩掩映映隔阻著窗外的日光。他盡情想像她的素臉與襯衣牛仔褲以外的一切,想起他從前一個女朋友,每次高潮來臨時總要在他的肩膊輕輕咬一口,每次他都莫名刺痛,不由得把她推向牆角再深深衝刺一輪。他低著頭默默和這些男人同桌吃飯,他翻看他的漫畫雜誌,他們忙他們的日常事務,表面互不認識,心裡各自盤算,接著各自結帳離開茶餐廳,在街頭失散。他們回去那些冷氣充足、備有大型會議室的辦公室,他回去唐樓高層的工作室,安分守己做著手作活兒。
日子紛紛擾擾,人來人往,這區這街他彷彿如魚得水,輕易找到自己的位置。他把工作室搬來已有一年多,最初只是忙著替人家的音樂短片做些後期加工,後來有人發覺他還懂得玩些音樂,就把唱片專輯的製作與設計也交給他,在行內算是小有名聲。最重要是這還是他可以掌握的節奏,不必急著填滿日程,也不用和太多陌生人接觸,不喜歡的要求他甚至可以推掉,拒絕一些人也是他可以行使的權利。
看過去,他最早注意到對面兩幢雙連的唐樓,建築相當別緻,還留有迴廊,這樣的舊式樓房拆的拆荒廢的荒廢,同區所剩不多,他曾想過租一戶單位來個前居後舖甚麼的,始終沒看到合適的。後來發現了綠色大門後的她,看過去變成充滿趣味的消遣,慢慢占據了他下午大段時光,有時還令他忘記手上急著要交付的作業。
有一天阿忠來看他,在工作室鬧著玩時,忽然指著對面:「哦,那是一樓一鳳啊。」他默然,心裡微微踩空,他不是不懂,只是隱隱然不願別人來揭穿。就像那個指出皇帝新衣的小孩,本意未嘗不好,可是倒真的有點掃興,皇帝與人群難道不曾知道清清楚楚。成人世界的遊戲規則,小孩子永遠不會懂得。
他試過隨別的住客走進那幢唐樓,觸摸著那些斑斕的墨綠褐紅牆磚,樓梯轉角還保留著當年的色彩,牆上寫著宋體毛筆字樣的樓層數字,每戶門前綴有小小的土地公,走廊盡頭放著小鐵爐在初一十五焚燒起煙火。走廊的燈泡早壞掉還沒換上新的,在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陰暗得認不出門牌。他來到她所在那層就止步了,遙遙看見她門前一盆小植物,小氣窗沒有掛出小布條,他轉身離去,下樓梯時步伐有點急差點滑倒,到最後兩層幾乎是連跑帶跳的,他壓根兒不知自己在心急甚麼,一路走到街上直直往前走了最少兩個街口才停下來。陽光刺眼滿街是人,他向路邊報紙檔的攤販買下當期潮流雜誌,鑽進大街上那家連鎖茶餐廳挑了冷氣機吹風口下的卡座坐下來,攔住忙得團團轉的侍應向他點了一杯冰凍檸檬茶,隨即埋首檢閱時下最流行的球鞋與名牌T恤。他身上的衣飾看來不怎麼樣,可都是最貼時的名牌貨,他尤其喜歡那些名字特別繞口的設計師,產地來源最好是歐陸小城或北歐小國,他不像他同輩友人那般迷戀東洋風,只除了看色情影碟時跟他們的口味相似幾近同道,此外他寧願與別不同,另闢蹊徑。
這樣的生活,他覺得沒甚麼不好,一直如此下去也是可以的。沒有太大的經濟負擔,父母退休後常到美國看望他姊姊弄孫為樂,母親早年還嘮叨他別再晃來晃去無所事事,後來見他的工作室打點得當也就少了囉嗦,父親向來沉默,對他的事從不過問。父親也有他自己的世界與朋友,有一陣子也常在晚上出門喝酒,後來母親子宮生瘤動了大手術後,他在家的時間多了,更克服了坐長途飛機的恐懼陪她去看望女兒。他現在沒有固定女朋友,有生理需要時可以自己來,他喜歡一位AV女優名叫飯島愛,雖然她三十歲過後已退出AV界更寫書出自傳突然變了知性女郎,他還是會找她的舊片子來看,覺得跟其他女郎比起來她是多了一點甚麼……憂鬱嗎他不確定,只覺她笑起來尤其高潮來臨時,眼神裡似有一抹灰雲,整個人因此立體起來,顯出一點真實的深度。不久以前,他在網上尋找A片時,發現她在東京寓所自殺了,三十六歲,中國人說的本命年之劫,她沒跨過去。他有點不解,甚至生了一點小氣,那他書架上的A片豈不是全變了鬼片?再想一想,卻還是同情她,不知她自殺那個晚上有沒有和人說上半句話。他姊姊三十六歲那年卻結了婚生了個可愛的小娃娃雙喜臨門,在美國西岸不亦樂乎,每次跟他打電話總像那些頭腦簡單的美國人,沒心沒肺的。他有時不太明白他姊姊,當年吵著要去紐約念大學學電影,做了李安的師妹,只拍了一部懸疑的實驗片當作畢業功課,然後一個轉身去了華爾街上班,天天穿行政裝高跟鞋,還嫁給了一個ABC金融才俊。不過,他倒是高興自己有份參與那實驗片,在唐人街中國餐館擔當一名侍應,負責給客人傳話。
那個下著雨的下午,他仍舊到慣常的街角茶餐廳吃下午茶,照例點了茶餐A,轉凍飲加兩元,多士烘底加一元,公仔麵改「出前一丁」加三元。他喜歡這裡不是沒有理由,這裡煮的公仔麵會加進小蔥段(不吃蔥不吃蒜的人不明白這些細節之必要)。當他讀著手上的潮流雜誌,一把女聲輕輕問:請問這裡有人坐的嗎?他抬起頭,看見是她,忙答「沒有沒有」,她拉出椅子坐在他對面,把濕濕的傘小心翼翼挪到一邊,他低著頭,沒想過她會來這裡,猜想她不會不知這是男人來的地方。可是他還是有點高興,聽著她向侍應點奶茶(多奶少茶)配法蘭西多士。她端起厚白瓷杯啜飲奶茶,給多士澆蜜糖塗奶油再切成小塊放進塗了紅唇彩的嘴巴裡,他由始至終翻來覆去揭著雜誌,盡量不發出聲響靜靜喝他的凍檸茶,和她對坐著,耳朵通紅得像發燒。
◎作者簡介
陳寧
筆名塵翎。香港作家,城市漫遊者。曾旅居英倫、台北、巴黎。著有散文集《六月下雨七月炎熱》、《八月寧靜》、《風格練習》等。偶爾從事劇場創作與音樂練習。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八月號310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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