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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知道，那個開端，當時並不知覺其為開端，甚至堅持認定，那該是某種終點。詩意冒現的瞬間，幾乎總是伴隨著與時間的掙扎，總是懷想起「更年輕時候」，懷想「我的夢還很瘦，哦是的／甚至可以穿越過現實的牆壁／穿越過那些灰色的雨滴而不被淋濕……」
我相信，每個詩人的內在，都藏著一段或多段「班傑明的奇幻旅程」，而且不像費滋傑羅筆下的「奇幻旅程」那麼直截、單純。班傑明不過就是倒回頭活，從一個終老的老人，一步步越來越年輕，活成一個嬰孩。詩人，每個詩人，都有倒著活、順著活、倒著活中有順著活、順著活中有倒著活的種種歷程，交混錯雜，以致再也分不清順逆。
那個開端，就在於時間帶上了威脅的惡意，「我聽見午後陽光逐漸僵硬，而且褪色」，「而我們拖曳著影子／繞行於花園沒有界限的石板路／試圖回憶更年輕時候／支持著激昂論辯的／隱約的愛」，或用張愛玲的話說：「惘惘的威脅」，時間消蝕天真，然而青春還沒過完，依舊本能地抗拒著那未成形、灰色黏稠質的世故現實，正因為看不清楚天真消蝕之後取而代之的會是什麼，於是焦惶、徘徊、憤慨，於是詩句，那悖逆邏輯文法因而彷彿就悖逆了時光秩序的詩句，源源現身，於是，少女變成了詩人。
「那是我們顛倒的雨季／雲塊層積於足下／飛散的意象啊像折斷的天梯／神祇跌落，變成詩人／不完整的天圖／銀河傾盆而上」
上下前後顛倒，年輕的詩人化身為老靈魂，假想──但往往不知，或拒絕承認其為假想──種種歲月累積的沉重，沉重到將眼前所見的世界壓得變形了，走過某種宇宙的神祕冬季，摹寫眼前變形了的世界：「雪在腐爛。氣溫／回升的時刻／是否，我們應該擁抱著／等待靈魂的蒸發？」
我想我知道，那個轉折，那無從否認，必定以某種方式自覺著的轉折。有一天，總會有那麼一天在生命中，寫盡了透過詩人之眼看穿的日常野蠻、血腥，所有的屠殺、切割、分解，所有的孤獨、萎頓、消逝與腐爛，突然之間，其實還沒有真正被現實誘惑與試煉過的慾望，愛與嚮往，希望與瑰麗的幻覺，痛與快，快與痛的結合辯證，還有用肉體而非語詞纏捲的擁抱，擁抱後的空洞，空洞中先是想像繼而真實的背叛、離棄，自己以為已經在詩中，以詩經歷過的這一切過程，突然回來了。
詩人不會、無法簡單褪卻詩人身分，變回少女，她只能進化，或退化，成為一個浪漫詩人。從頹敗、晦暗的超現實詩人進化，或退化，成為一個狂喜狂悲、既迷亂又婉約、上下古今求索其感情同伴的浪漫詩人。這是詩人的宿命，我想我知道，她必須和她的詩一起經歷一切，再也分不清究竟是為了愛情而寫著詩，或是，為了寫詩，為了那盈耳不去、嘈嘈騷動、中介干擾的詩句，因而愛情著？
甚至，為了層層波濤而來的詩行，因而不再愛情。畢竟追悔愛情、堆築情愛廢墟，比描繪、傳遞浪漫當下，弔詭地，有著更強大更浩瀚的浪漫傳統，可供承襲、開發。
「雪是鹹的嗎／那海水切膚曾如愛情／浸滲在夢境的粗粒子間／冰得像痛，退潮了像是／訣別，風吹過來，一吋吋乾涸／是追憶」
於是，歸來了，十年前的詩魂與十年後的詩靈，在追憶這件主題上重新合而為一。《少女維特》從青春前期到青春後期，都在詩中追憶著，追憶一個杳遠的情境，也都在詩中刻劃著某種意識上的廢墟。
這裡面有著比成長更迷惘些的過程，也有著比失戀更迂迴些的傷懷。「你幻想樹葉們沙沙／風中輾轉是受苦的心／沿蛛絲往上爬／把靈魂寄託給一朵花／啊不能重來盼望重來的／如無數鴉翅驟然破胸竄出／你凝視著那個傷口／你變成那個傷口」
由「凝視」而「變成」，是詩人反覆和自己玩著的魔術。不管是早期超現實意象，或近期的時光背影，都是詩人眼中恍惚所見，以文字以辭句捕捉落實，那晃搖影幢劇烈抗拒逃避著，幾經追逐，終於將之撲倒定著，然而也就在那瞬間，詩人自己「變成」她所描畫的事物。「今夜，如果在黑暗中／當真聞到了一點腥氣／也許是時間正割刈著我們的草原／也許就是我或妳／代替對方／流了血」
這裡面，《少女維特》詩集，挖空了那塊相對瑰麗古典的時期。那些思索文明、徘徊歷史感應、將自己放大投射於古典抒情秩序中的努力，已經收在另外的詩集中；至於那些現實慾望與愛戀細節，那些島與島間的飛行，那些島與半島間的長途電話往來，則已經另外寫成散文了。於是留在這裡的，就是一前一後對於現實與超現實的探觸，危危顫顫地伸手，似乎隨時準備要縮手退卻，然而卻也就在危危顫顫中一直摸索過去，終究將自我站成一副既現實又超現實的風景。
「遙想那一列階梯／階梯旁雨洗過的灰牆／灰牆外羊齒仍俛仰著臉──／聽，隆隆擠壓著的／莫非就是影與罔兩／蝙蝠與牠們衍生的黑暗／自我與背對著的那個／自我」
◎作者簡介
楊照
本名李明駿，現任《新新聞》周刊副社長兼總主筆。曾獲聯合報小說獎、賴和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洪醒夫小說獎、吳魯芹散文獎等。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文學文化評論集等三十餘種。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八月號310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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