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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想買甘藷，便巧停等的紅燈路口邊是擺甘藷的攤，就這樣遇見先生。
先生站在陽傘下，見我下車立刻過來招呼，一口標準的國語不似此地攤販常出現的腔調，我不禁稍稍一楞；而在先生開口前的第一時間吸引我注意的，則是他的身形貌相──露胸赤足，一身紅銅膚色，腰肚渾圓，肩寬臂粗；頭裹巾，頸戴粗鍊，說話時中氣飽滿，牙齒有檳榔菸草的痕漬。這樣的形貌搭配他斜肩側掛的背包，讓我想到廟壁間的羅漢塑像。
特別的還有先生的那雙眼，圓與曲構成的線條，神氣卻融有石鑿鐵鑄般的剛毅，以及朝陽夕日似的溫和，感覺不到逼人咄咄之勢。
猜想先生不是本地人，好奇攀談之下，我知道了先生姓莊，年逾六十，是布農族原住民，販售的農產來自他的故鄉──台東紅葉村。提到紅葉村，我什麼都還沒問，他馬上說少棒的光榮已是過去的歷史，現在不是什麼了；說完還「呵呵」笑了幾聲。
先生又讓我知道，他用一部箱型車載著甘藷、南瓜、芋頭、薑等農產四處販售；隨興所至，車到之處，街頭巷邊無論開敞或者狹仄，就地架開幾把陽傘，鋪展幾個麻袋，堆疊出農貨，便能做起生意，等待客人光顧時就坐一把交椅。靠著箱型車，他的生意版圖遍及屏東、高雄，遠至台南永康。我遇見他時，正是在岡山的一個十字路口邊。問他警察會不會取締？他說常有關切，但體諒出外人的背景，就只是口頭勸說兩句，不會開罰。
載著故鄉的農產，從中央山脈的那一側到這一側，在南台灣的鄉鎮間遊走擺售，如何起居生活呢？先生說他有時睡車上，有時睡廟裏，盥洗則在廟宇或公園解決。先生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都長大成人有了家室，但先生極少去找他的兒女，因為，「不想麻煩人，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先生說。
扣除批貨、吃飯、油錢，先生往來紅葉村載運農作物，販售一趟所得和打零工差不多；然而，「這樣不但可以幫助故鄉的人賣出作物，比起打工也來得自由。」先生瀟灑地表示時，又是「呵呵」的幾聲笑。先生的笑，像幾根巨木接連撞擊而不及盪開的鐘聲，少了悠揚，卻和他眼瞳發出的精神一樣，剛厚內斂。
談聊時，夕陽斜照著馬路上先生堆棧的農貨，拉出長長的影子；而彷彿存在著某種依戀，影子又無聲無息攀覆先生踩在柏油路面的赤足上。光影交錯中，不知怎麼地我有些荒謬地想到，同一顆夕陽，當先生的族人看著它下山時，在西部先生卻看著它沈海……山海蒼茫、城鄉道路迤邐錯縱間，日照月臨，幾度是先生一個人的影子。
接過甘藷，銀貨兩訖後，我對先生表示我喜歡拍照，正好帶著相機，問先生可不可以讓我拍幾張；先生很爽快地答應。
有客人光顧，先生做生意去了。我站在幾步開外，透過長鏡頭看著先生和客人應對論價，看著他為客人秤貨、削芋皮；客人走了，先生坐回他的交椅，有時又站起來手扶傘柱，望著路上車流，不知想什麼；先生沒再說話，偶爾我們視線交接，也就是對我揮手示意，讓我隨心所欲拍著。
為了售貨而飄泊異鄉，一段時日後又為了補貨而洄溯故鄉，鏡頭後面，我心裏浮現「現代遊牧」、「台灣吉普賽」的意念，卻旋即又感到這似乎是對先生的某種不尊重；在洄溯與飄泊間擺盪而不以為苦，就這樣擺盪出族人的溫飽與生計，也擺盪出先生自由的寬度與廣度；雖然，路邊擺攤有違規令不值得鼓勵，但先生知道自己要什麼該做什麼，從而選擇相應的生活方式，展現了認真、鮮明的生命風格。靜心尋繹其風格深處含藏的價值取向，先生撞鐘般的笑聲於是傳盪開，在我心頭悠然回響。
先生，就是知道自己怎樣地生活，來自紅葉村的布農族原住民。
【完整內容請見《講義雜誌》2010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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