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能夠在醫院裡走動出入而不須掛慮生死之事,是何等幸運啊。在這冰涼冷靜的建築裡,在默默離開與鮮烈到來的生命之間,在支架、推床、輪椅、拐杖、管線所連帶的軀體之間,知道自己或關切的人暫時倖免於疾病的磨難,得全於天,是何等幸運啊。
超巨型醫院極龐大複雜有若生命療養工廠,它的秩序運作急促又凌亂,人來人往,滾輪聲、報號聲、護士唱名、小孩尖叫啼哭,熱鬧得不像疾病場所。在幾棟樓之間上下往來奔走時,我總是被那喧囂的茫然弄得筋疲力竭,不知道真的是路途阻遙,或是我心神不寧惶惑不知去處,所以覺得迢迢。我想,一個生命若送進了這場所,天意是它必得經過這個試煉廠的重重考驗,身體與精神都耐得住,才得到繼續存活的許可。
兩人一間的外科病房樓層還算安靜,其中某幾間的病情想必已無大礙,探視者聊天的音量略高,氣氛歡樂。然而那笑聲越聽越不真實,我無論何時經過那病房,總是有人高聲說笑。我想,醫院裡真實和謊言交織,也許事實恰恰相反,歡樂也許是掩蓋真實的方法。
在虛實難辨的氣氛中,我們這一間鄰床的年輕男子已經確定無礙,醫生剛剛確認,他明天可以出院了。因此這男子一整天躺也躺不住,站起來推著點滴架在病房裡踱步。
照顧他的應該是女友,兩人聊著朋友的事情。男方的家人僅僅來看過幾次,一般便溺等事還是由女友料理,做這事時女孩有點不好意思,男子也稍稍避著──正是從這一點上,看得出來他們還沒結婚。
這男子毛髮濃密,高且瘦。女孩似乎還是學生模樣,白皙得像是未經切割的嫩豆腐。兩人都很漂亮,但很能鬥,隔著簾子常聽見兩人拌嘴,淨吵些無聊小事。
晚上男子的兩個朋友來了,女孩讓他們坐探病椅上,自己坐到床尾去。男子躺著喝珍珠奶茶,咕嚕咕嚕吸著,元氣飽滿地和朋友討論公司的事情。女孩只是坐著沒插嘴,偶爾拉拉他的床單。
我坐在裡面這一床的探病椅上,從我這個角度看去,只看得見布簾子和坐在床尾的女孩,以及男子躺著的腳露出一截子毛腿。男子們自顧自聊著,沒特別理她。但那毛渣渣的腳靜靜地抵著女孩的腰側。
女孩將手肘擱在男子的腳板邊。偶爾跟著他們的笑話笑,偶爾看看說話的人,有時挪動他的腳,但多數的時間,兩人就以這麼不起眼的方式依偎著。女子白皙的手肘和男子的毛腿定靜靠著,一副跟定了彼此的模樣。
我們這一邊都看見了,都在心裡暖暖地笑了。
◎作者簡介
柯裕棻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傳播藝術博士。現任教於政治大學新聞學系。著有散文集《青春無法歸類》、《恍惚的慢板》、《甜美的剎那》,小說集《冰箱》等。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九月號311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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