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遺物中堪稱傳家寶的並不多。我大學畢業時,父親千里迢迢來參加典禮,留下一張難得的父子合照算上一份。他的手藝精良,喜歡自製實用的生活用品,一只香樟小木櫃深埋不散的氣味,置放滿滿的三十年代錢幣,算是骨董了。其中最有價值的當屬一只刻烙百年風霜的老甕。
長得可人討喜的老甕,圓滾滾的身軀像極一尊大肚能容、慈顏常笑的彌勒佛。許是歲月痕跡狠狠輾過,大大小小的細紋早已滿佈甕身,幾處較大的裂紋已達透光程度,看得出被水泥一層一層粉飾過,外層並用幾條鋼絲固牢,樣子古樸斑駁,非常有味道。
它是寶貝,父親萬分珍惜,小心翼翼守護着,不准旁人用力過當,傷及風霜的老臉。對待它是有口訣的:輕輕擺,慢慢放,緩緩拿。總之,父親會盯着家人,誰不守規矩,就對誰發火。
我一度難以明瞭,隨便買一只都比它新穎耐用,何以保留這只不經意就會風化掉的老甕,捨不得棄置?
隨着年紀增長,慢慢接近父親的年歲,才恍然大悟,老甕事實上不只是老甕,更深層的是藏着父親對奶奶的思念。
我開始懂得見甕如見人,帶着一點點酸楚的感受。
父親的年代,它是米缸,父親傳承着奶奶賜予的用途。當年並不富有的家,米缸常在滿與空之間流轉,奶奶的「心情溫度計」就以此為準。空了,哀傷;滿了,歡喜。空滿與哭笑對應。
爸爸記憶深處一定藏有一幅畫面:奶奶經常呆立在米缸前方,望着空甕,不知如何是好。
他曾不經意地說過,什麼東西都能扔,但甕不行。什麼物品都可壞,但甕不能壞。那種堅定,我也開始懂了。
每個人都有成長歷程,它是記憶的出處、生命的過渡,經由彩繪,很難磨滅。就如同我一直保留着父親自製的樟木櫃一樣,它是尋常的,沒什麼價值,賣不了太多錢,但就是我的寶貝,足以傳遞真情的守護者。父親應該不只戀舊,而是甕藏了一個家族或父親本身童年與成長的美好記憶。
那只老甕現在移居台北,在我手上,代替父親典藏一個屬於他的年代而我並不算熟悉的記憶。也許傳家寶就是這層意義吧,一代傳一代地訴說着一個家族的故事。我把它置於屋頂花園一角,老物新用,讓渙散的記憶重新組合。
形體優雅的水生傘蕨置於它的大肚口,幾棵布袋蓮依偎相伴,開出曼妙的紫花。傘蕨長相優雅,筆直的身子在頂端展成傘狀,開出細細碎碎的小白花,美極了。我替它築一個高台,尊貴向陽,像個王者。
父親時常憶及奶奶,是否因為這只甕的緣故,讓他們之間的記憶有了連結?而我也常常思及父親,是否也有了一份足以典藏過去的禮物?過往的記憶被埋藏起來,打開它,就彷彿經過一條時光隧道,回到了過去。
即使父親離開我已二十多年,可是一見那記憶之盒,他的影像馬上鮮明起來,一如昨日。
【完整內容請見《讀者文摘》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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