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說中的「大國民」,影射的是鹿港辜氏,幾乎有關他的傳說都出現在你的故事裡。「大國民」作為一位反面教材,則又彰顯你的批判立場,歷史過程中正與邪的消長,是不是你重要史觀?
施:正邪消長,邪不勝正,是嗎?可悲的是,不只歷史裡,現實世界中往往更是邪惡當道。
有人會說大國民引日軍入城,減少傷亡,應記一功,然而,日人領台後,他的種種負面作為,卻是不爭的事實,像是出賣抗日的義勇同胞,打壓文化協會的民主人士,創「公益會」,糾結一批台奸箝制林獻堂、蔣渭水,晚年又當日本人的特使,到中國大陸遊說軍頭反抗中央,欲使中國四分五裂,大國民的為虎作倀替他換得榮華富貴,被封官賜爵。
一個一無所有的羅漢腳,可以變成好幾屆總督、民政長官跟前的紅人,代表台灣人參加大正天皇的葬禮、昭和天皇的即位大典,最後還被日本封為貴族,這個傳奇人物,好像不是只有改朝換代,碰對了時機,加上善於逢迎巴結日本人這麼簡單吧?
如何在小說中塑造這個台灣人心目中的反面人物?我決定不讓他正式出場,而把他安排成被反日的無政府主義者暗殺的對象,側寫他如何企圖使自己變成上流社會的日本人,娶日本妻子教他日式的生活起居,從東京禮聘禮儀大師來教他穿和服、社交禮節應對進退之道,好讓他得以周旋官場,不致鬧出太大的笑話。大國民不說日語,他自知一開口羅漢腳的粗鄙無文立即使他原形畢露,外表裝扮模仿比起「學舌」說話容易太多了,他聽了策士的進言:「不說日本話,顯得莫測高深」,這一點,大國民比起當年英國殖民地的印度、香港的本地菁英,一口牛津腔英語的「學舌」,還要高招。不過,在總督面前凡事「尤羅須」(日語「好」的意思),不知害死多少台灣人。
側寫大國民,比較得意的是在羅漢腳的行徑與日本武士道之間找到了共通之處。
陳:阮成義是最具有力量的小說人物,卻是隱身在歷史迷霧中,你對他在故事中的作用,是不是為了對照黃贊雲的軟弱,以及律師蕭居正的動搖?
施:剛才談到三○年代三種知識分子的典型,我自己覺得阮成義這個人物比較有創意。這個出身富裕茶商家庭的阿舍,是台灣最早擁有照相機這種現代攝影機器的人,我讓他在醫學校學眼科,預示他將會用一種與眾不同的眼光來看台灣這個殖民社會。
阮成義把自己比喻為單飛的漂鳥,都會中遊閒的高等遊民,他找不到生活的位置。日本人一方面教他理性,引進西方的科學知識,新的思想使他對民主、自我發揮充滿了憧憬與幻想;另一方面,殖民者壓制他,不讓他自由,兩種衝突之下,他苦悶不已。
後來他受克魯泡特金互助論的影響,成為無政府主義者,他不像一般的知識分子,雖有理想,滿懷不平,卻又軟弱躊躇,缺乏行動的勇氣,特別是在日本當局大肆逮捕民主人士左翼分子,大多數人都畏懼於強權,退縮妥協,甚至靠攏,阮成義卻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時機決定行動暗殺大國民。
我想像出這個在歷史中並沒有真正出現的英雄,潛意識裡是希望台灣人中會有這樣有血性、勇敢好樣的知識分子吧!
陳:台灣人的歷史身分與國族認同,是你撰寫台灣三部曲的重要意旨。《三世人》帶有強烈的悲愴氣氛,不同於《行過洛津》的批判,也不同於《風前塵埃》的抵抗。三部小說並置合觀,你自認為哪一部最能揭示你的心情?
施:我不喜歡重複。
《行過洛津》史料龐雜,面面俱到,幾乎是本方誌小說,我以撒豆成兵的技巧來鋪陳清領時的台灣(洛津),到了《風前塵埃》則是換了一種敘述方式,單一線性的情節,透過時空轉換,以少勝多,用安靜從容的語言來表現一家三代的日本女子,對我是一種挑戰。和服作為象徵,優雅的布料織上坦克、武器的圖案,反應菊花與劍兼具的日本民族性。
我在學傳統山水畫,一個也許不十分恰當,會讓人笑話的比喻:《行過洛津》好像我臨摹的宋畫,崇山峻嶺,布局繁複,苔點遍布,寫實的巨幅山水畫,《風前塵埃》則像元、明的文人畫,疏朗的筆墨抒寫心中逸氣,《三世人》剛寫完,像隻剛出爐的饅頭,需要沉澱。
陳:你說《三世人》完成後,就要宣告封筆。你果真如此肯定?你寫的小說,確實已經有了穩固的地位。但是,我覺得你是一座火山,還會爆發能量,你確實從此封筆嗎?
施:從十七歲的〈壁虎〉,寫到現在,幾乎半個世紀了,近二十年香港、台灣兩部歷史小說寫掉我半條命,把史料、歷史事件反芻成為小說藝術,事倍功半,完成《三世人》,我想好好休息,預備把餘生用在修行上。
曾經有一個修行功夫很深的朋友跟我說:作家用文學寫作,受五蘊(色、受、想、行、識)所限制,再怎麼寫也跳不出這個框框,早已被寫完了,這一代人再也變不出什麼新花樣了。我一向把寫作看得和命一樣重要,聽他這樣貶低文學,氣得差點動手打他。兩年多來跟一位教原始佛教的師父學因緣法,漸漸體悟文學、藝術其實只停留在感官、情緒的轉折,現在我對生命有另一種看法,試著超越對世間一切的欲望渴愛,不想繼續流轉文字障中了。
原本構想這部書是寫到台灣錢淹腳目之後。我看了陳界仁拍的片子,加工廠荒廢後,報廢的縫紉機、電腦堆得滿坑滿谷,人去樓空,只有椅子的辦公室,那種後工業的荒涼冷漠,令人怵目驚心,怎麼經濟起飛才沒多久,台灣就淪落到這個地步!
因緣遷流,世事無法預料,說不定大休息之後,會再提筆寫第四部,誰知道呢?!
◎對談人簡介
陳芳明
台灣高雄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畢業。從事歷史研究,並致力於文學批評與文學創作。曾任教於靜宜大學、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現為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教授、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近年編有《五十年來台灣女性散文.選文篇》(上)(下)。著有政論《和平演變在台灣》等七冊,散文集《風中蘆葦》、《夢的終點》、《時間長巷》、《掌中地圖》、《昨夜雪深幾許》及《晚天未晚》,詩評集《詩和現實》等二冊,文學評論集《鞭傷之島》、《典範的追求》、《危樓夜讀》、《深山夜讀》、《孤夜獨書》及《楓香夜讀》,學術研究《探索台灣史觀》、《左翼台灣:殖民地文學運動史論》、《殖民地台灣:左翼政治運動史論》、《後殖民台灣:文學史論及其周邊》及《殖民地摩登:現代性與台灣史觀》,傳記《謝雪紅評傳》等。
施叔青
台灣鹿港人,紐約市立大學戲劇碩士,17歲時以處女作〈壁虎〉登上文壇,寫作之餘並從事平劇、歌仔戲研究,曾任教於政大及淡江。1977年赴香港任職香港藝術中心亞洲節目部策劃主任,曾任東華大學駐校作家。著有《愫細怨》、《維多利亞俱樂部》、香港三部曲:《她名叫蝴蝶》、《遍山洋紫荊》、《寂寞雲園》、《微醺彩妝》、《枯木開花》、《兩個芙烈達.卡蘿》、台灣三部曲:《行過洛津》、《風前塵埃》、《三世人》等。第十二屆國家文藝獎文學類得主。作品曾獲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台北市文化局文學獎、上海文匯報散文獎,其中「香港三部曲」入選1999年《亞洲週刊》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作品有英、日、法、韓、西班牙、捷克文等譯本。
※延伸閱讀:
‧和靈魂進行決鬥 (上)
‧和靈魂進行決鬥 (中)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十月號312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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