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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人的想像力衰退，一見短袖子，不能像魯迅說的，立刻想到白臂膊，躍進地想下去，而要靠小說家妙筆生「淫」，這種小說日本叫「官能小說」。「官能」是器官功能之略，但「官能小說」單說性官能，用色情譯之，似多了情字，譯作「色欲小說」罷。小說具有「催淫力」，直至1977年經常遭警察取締，而今人越來越開放，難為官能小說家挖空了妄想。出版多採用小開本，封面是寫實的彩繪仕女圖，被書店擺在不顯眼之處，卻耐得住經濟蕭條。
作家常被問：為什麼寫？寫什麼？官能小說所寫通常被社會良知或共識鄙棄，為何偏要寫？2006年勝目梓出版了長篇小說《小說家》，主人公就是「他」，寫他人生坎坷，寫他怎麼就寫起官能小說。
他生於1932年，家貧，17歲輟學，下井挖煤。生活裡本來沒有書，患病住院，養成讀書習慣。痊癒後養雞賣蛋，養家之餘寫小說。兩篇小稿居然被雜誌發表，便有了自信。雖然不忍心為文學而犧牲身邊的人，但按捺不住以文學為生的欲望，首先成為犧牲的是那些雞。日本舉辦奧運會的1964年來到東京，開卡車餬口。每天起早寫兩個多鐘頭小說，運完貨歸途找個地方停車，伏在方向盤上讀書。參加同仁雜誌，一年半之後發表作品，這時中上健次高中畢業後進京，也加入同仁。中上像一面鏡子，他照見自己：人家生來有東西要寫，非寫不可，而他幾乎沒有向人展示內心世界的欲求。熱衷於寫，充其量是一個工匠，只能把文字碼成小說，觸及不到人的靈魂深處。三島由紀夫自殺，更教他感到文學或觀念的可怕。
但需要錢，跟前妻離婚，同前情人分手，和新戀人結婚，都得用錢解決。除了幹體力勞動，沒有發財之道，就只有伏案寫字這本事，可世上早沒了代書行當，於是他決定轉向娛樂文學。上世紀七○年代是大眾歡欣鼓舞的時代，娛樂文學也興盛。他沒有寫歷史小說的素養，沒有寫推理小說的頭腦，甚至人到四十，窮得沒玩過，不懂得如何自娛娛人。那就拋開文學的視點與技法，超越人的一切屬性，寫原始欲念──性以及暴力。四十二歲獲得娛樂文學的新人賞，重新出道。兩年後（1976）中上健次作為戰敗後生人第一個跳過芥川獎龍門。
曾與團鬼六並為官能小說雙璧的千草忠夫至死也不明正身，而勝目梓是真名實姓，廣為人知。長女求職面試，被問及你這個當女兒的對乃父的小說有何感想，答道：我認為父親現在寫的東西不是他真想寫的。然而他本人不打算為女兒們的臉面而姑隱其名，決不向社會良識派妥協。對愛情感興趣的可以寫愛情小說，而他作為小說家最感興趣的是性與暴力。
《小說家》屬於私小說，勝目用三百部官能小說墊腳，終於踏進了純文學地界。我讀罷而嘆：他實話實說，倒像是老實人。
◎作者簡介
李長聲
1949年生於長春。曾任日本文學雜誌副主編。自1988年僑居日本，一度專攻日本出版文化史。自勵「勤工觀社會，博覽著文章」，長年為北京、台北、上海、廣州等地報刊撰寫專欄，結集出版有《櫻下漫讀》、《東遊西話》、《四帖半閒話》、《居酒屋閒話》、《風來坊閒話》、《東京灣閒話》等，並譯有《大海獠牙》、《隱劍孤影抄》、《黃昏清兵衛》等。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十月號312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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