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律師樓出來後,在人來車往的大馬路邊上,她對他點點頭說了再見,就大步向前橫過斑馬線,在「嘟嘟嘟~」限時過路提示聲響中走到對面,徹底離開了他,還有他的其他女人。她感覺他的視線停留在她後頸的一點V型小胎痣上,那是他最喜歡的敏感地帶,在他們最初開始做愛時,他總要親吻那裡好久。她告訴自己,千萬不可回頭。
她走進一家大眾快餐店,點了一份簡單套餐,在窗邊的角落位子安頓下來。她深知面容憔悴難看,不適宜到她慣常光顧的小餐廳,更不要到那些高級餐廳遇見無聊的同行趨前慰問她最近過得好不好。這家不知叫大家樂還是大快活的快餐店,最適合任何人形單影隻潛伏,像保護色一樣全然融入環境,不會讓別人發現,不會有人來干涉她的情緒與心情,鄰座的陌生人不會隨便搭訕。她脫掉太陽眼鏡,抹走靜悄悄地流了一臉的淚痕,卻也終於感到綁在足踝的鉛塊給解開了,她像突然擁有了異樣自由的奴隸,對於未來的日子有點不知所措,再不會有人半夜裡打電話吵醒她然後一聲不響,也沒有人來告訴她看見她丈夫與哪個女子在哪裡勾著手好像戀愛,她也不必再勉強自己製造理由或是藉口把墳墓挖了又填填了又挖。
「請問吃完了嗎,我可以收走嗎?」有人想要收走她的托盤,那碟豬排焗飯她幾乎不曾動過,那杯熱咖啡也只喝了一半。她抬頭,看是一個智力有點障礙的男孩子,這類快餐店近年開始喜歡聘請這些廉價的勞工,負責最簡單毋須「用腦」的工序。他們只需要準確無誤說出一道指令,依著早已被輸入的步驟完成工作。外表看來他們有些人完全沒有甚麼異常甚至因某種眼神裡的純真而顯得格外脫俗,只是人生像當機了的電腦,不斷檢視病毒,在快要檢視完畢,尚差一點點就可回復正常頁面時,忽然又跑掉回到黑漆的螢幕。
她拿起還沒喝完的熱咖啡,讓男孩先把焗飯連同托盤收走了,看他仔細來回清理桌面,把托盤一片片整齊疊高,他小心翼翼應付這個場面,好像這是他的LEGO玩具。這時她才看清楚四周,對桌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的辦公室女郎,低頭吃著湯麵,旁邊一本翻開的口袋書,像是流行愛情小說。她的右側,隔著一個座位是一個中年婦人帶著一個男孩,托盤上的食物翻天覆地,熱湯似是剛打翻了,弄濕了那層墊紙已給另鋪上一張面紙,竟也有杯盤狼藉之勢,婦人聲線不小地替男孩背誦默書,大概是待會下午班的課,男孩的書包粉藍塞滿教科書像塊巨型石頭,擱占了他旁邊整張椅子,他把句子反覆背了一次又一次,老是不夠完美,婦人開始不耐煩,把挽在腦後的髮髻放掉稍稍整理一下再用髮飾重挽上去,眼角瞄到她在看,眼神裡有點怒意。她趕緊把臉轉到另一邊去,看窗外的街景。
後來是一個叫瑪麗安的女子,或許她也是從前的安妮、珍妮花或是歌莉,只是這次她叫自己做瑪麗安。叫瑪麗安的女子把電郵寫到她公司的郵箱,說和她丈夫一起已經一年多,對方一直說要離婚,最近發現懷上他的孩子,想要生下來,決定來跟她商量,請她成全。這樣委婉的語氣,反教她當場在辦公室哭起來,瑪麗安甚至喚她陳太太。從前的女子,打電話來騷擾她,在行內散播關於她婚姻失敗的謠言,在她和丈夫約會時不停發來短信催迫他離開,威脅自殺、恐嚇她,她們從沒在她面前出現,卻用種種方法證明自己的存在。只要她說要離婚,他就像一條狗一樣乞求她原諒,發誓是那些女人主動而他從來不當一回事,每次他跪在她跟前時,她都有一種要捍衛他們的愛情與尊嚴的衝動,她摸摸他的髮,把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胸脯上,讓他不戴安全套進入自己體內,在高潮時候她想著如果他們有一個孩子或許可以改變一些事情。
她始終沒有懷孕。最初是她不願意,那時她剛加入一家外資企業,還想好好拚搏兩年。後來是他突然害怕起來,也是那段日子開始他的外遇接連不斷。她的女性好友生了孩子後都變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類,從厭世悲觀主義者變成了樂觀環保分子。有人生了一個感到日子從沒如此充實快樂,就趕忙多生一個,結果兩個小天使現出小魔怪的原型把她們僅餘的精力搾乾搾盡,再也沒有恢復到原來的輕盈狀態。
她以為和他可以不用隨俗,像他們結婚的時候,也沒甚麼風光儀式,只是簡單與親友吃頓便飯,再飛到大溪地蜜月旅行就是。也因為結婚前已經歷數度離合,所以決定結婚時雙方都覺得不會再換人的了。她和他講過一個故事,那是她曾是文藝少女的女校讀書時代看過的,寫得真是細膩溫柔,她反覆看了好幾次。小說家鍾曉陽的《愛妻》,一段恩愛良緣,畢竟敵不過時間與際遇的攪局,「曾經有你,豈能無你,除了你,我誰也不要」,哀怨纏綿到最後卻也是尋常的第三者、分離、悔恨,曾經有過的甜蜜日子,始終只是曾經的滄海與巫山,而已。總是這樣的,她告訴他,太好就連上天都會妒忌。然而在她記憶所及,她和他甚至不曾好到這樣的地步,如此花前月下。如果他們是這樣的眷屬,或許她還會嘆息命運的無情與嚴苛,然而在他們一起的漫長歲月,十二年從青春到中年的歲月,十二生肖的循環歲月,她不曾感到這樣的契密與非君不可。她不得不承認,他們是尋常不過的一對愛侶,因天時地利人和的巧合而走在一起,幾度分開又復合只是因為熟悉與找不著比對方更匹配的伴侶,他們的劇情是最庸俗的肥皂劇本,在紐約在巴黎在東京都可找到。他們沒有把握可以為對方赴湯蹈火,捐腎捐骨髓,或者在對方不幸變成植物人時仍然堅守在病床邊抹屎倒尿翻身塗潤膚露,她也不確定對於他未來極有可能禿光的頭頂仍然願意親吻下去,或者當他的陽具不再勃起時她不會嫌棄,她更無法保證自己在大腿脂肪積聚怎麼也減不掉乳房下垂臉眼鬆掉時他還會再看自己半眼還會在夜裡把手伸過來。她只知道他們是最合格的中產夫妻,有共同聯名的物業與銀行戶口,有一輛歐洲牌子的房車,有一群氣質端莊而沒有任何欠債或入獄等不名譽紀錄的家族成員,有一個圈子生活陽光正面溫暖、品紅酒吃私房菜集體郵輪地中海遊的優雅友人,有體面而且上升潛力不俗的專業工作與社會位置。這就是他們的愛情,也是他們與他們與她們的愛情。靜好,細水長流,天長地久。
一群還穿著校服的中學生,熙熙攘攘走進來,搶占了她隔鄰的桌子。他們聯群結隊,神采飛揚你推我撞,把一團小紙條拋來拋去,跌了又拾起來拋高,商議著由誰去買下午茶餐回來。其中一個長得甚可人的女孩給拉到某男孩旁邊坐下,眾人又陪著玩笑起來,盡情調戲小情侶……青春的笑聲四濺,漫過來她的桌邊驚動了她,她把放遠的眼神收回來,擱下手上那茶色塑膠咖啡杯,打開手袋掏出粉撲在臉頰額頭下巴補了一些碎粉,再重新架上太陽眼鏡,離開了大家樂還是大快活她總分不清的大眾快餐店。
◎作者簡介
陳寧
筆名塵翎。香港作家,城市漫遊者。曾旅居英倫、台北、巴黎。著有散文集《六月下雨七月炎熱》、《八月寧靜》、《風格練習》等。偶爾從事劇場創作與音樂練習。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十月號312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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