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的一個冬日上午,內政部移民署前聚集了一群以婦女及移民團體組成的「移民移住人權修法聯盟」代表,抗議日前高雄縣一名洪姓國中教師,以粗暴言語辱罵母親為印尼新移民的學生:「妳是野蠻人啊?妳寒假要和媽媽回印尼,妳就滾回去印尼當野蠻人!」
這種暴戾歧視言行,令移盟代表不僅憂心身負教育重任的教師竟為多元文化價值做了最壞的錯誤示範,更依據《移民法》提出申訴,盼能對這類行為進行嚴厲懲處。
來自東南亞的泰籍新移民邱雅青在內政部前帶頭高喊:「印尼不野蠻!歧視才野蠻!」越南籍的洪滿枝更拿著麥克風義憤填膺說道,如果今天換做她的孩子遇上這名教師,「我就跟他拚了!」
自主發聲爭平等
她們在鏡頭前高聲疾呼、據理力爭的勇猛身影,顛覆了一般人對新移民女性總是安靜無聲地低調隱身於市井或村野的印象,而這,並不是她們第一次發聲。
邱雅青和洪滿枝都來自「南洋台灣姊妹會」(以下簡稱南洋姊妹會)──一個不僅是台灣最早成立、更是最有衝勁的新移民草根團體。
強調新移民自主發聲的南洋姊妹會,成員主要為嫁至台灣的印尼、越南、柬埔寨、泰國等東南亞國籍女性,以自助助人為組織精神,更以社會教育及法令政策倡議為定位,希望透過扎根式的社會參與,解決新移民遭遇的困境,更藉由座談分享,破除因不了解而產生的歧視與偏見。
早在2005年,南洋姊妹會就曾集結成員們的心路歷程,出版了《不要叫我外籍新娘》一書,書封上剽悍宣示:「我都是老娘了,還叫我新娘!」一貫的姊妹會嗆辣作風,完全不見媒體形塑下的新移民女性悲情形象。
(圖/南洋台灣姊妹會提供)
南方美濃初結緣
南洋姊妹會的組成,得從幕後推手──長期關注新移民的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教授夏曉鵑說起。
自1990年代初便在高雄美濃進行農村研究的夏曉鵑,發現當地有愈來愈多來自東南亞的外籍配偶,一個中文字都不識即遠嫁來台;而美濃為客家聚落,許多外配則是印尼籍客家華僑後代,通曉客語的她們在鄰里間或許溝通無礙,但出了客家村仍像文盲兼聾啞般處處碰壁。
於是夏曉鵑與當地青年組成的美濃愛鄉協進會合作,於1995年開設了全台首創的「外籍新娘識字班」。她回憶,當時刻意取名「識字班」,並不是嘲諷南洋姊妹不識字,而是她們自母國習得的語文和能力,到了異地卻瞬間無用武之地,故以「識字」一詞突顯她們在中文環境裡「看不見」也「不被看見」的困頓。
意料之外的「導火線」
從識字班轉變成南洋姊妹會,「引爆點」源自2003年的一次專案申請失利。當時內政部家暴防治委員會洽請夏曉鵑引薦翻譯人員,編製東南亞語的防家暴手冊,但夏曉鵑與愛鄉協進會的幹部討論後,認為與其編寫外配未必有機會取得的手冊,不如設立專線電話,由來台較久且經過培訓的外配接聽,以協助案主與專業社工間的通譯。
在得到委員會初步應允並與協進會著手研擬細節的同時,識字班也得到一筆專款開始進行接線培訓。未料正式招標時,她們卻因「非專業社工團體,恐不熟悉流程運作」未得標,案子由另一個有立案的非營利組織取得。
專案的挫敗,對已與委員會周旋兩年的台籍志工、或是早已蓄勢待發盼能發揮一己之力的南洋姊妹來說,都是一大打擊。當夏曉鵑哽咽地告知結果,難掩失望的姊妹們不禁淚潸潸哭成一團,但也激發了她們不服輸的天性:「沒關係,我們可以自己做!」
於是南洋姊妹會在2003年底宣示成立。成立記者會上她們搬演了一齣諷刺劇,劇終,演出者摘下面具,用力撕下身上的廣告標語──「跑掉免費再娶一位!」、「保證處女、絕不加價!」、「18萬全包!」正式地向這些投射在她們身上的有色眼光宣戰。
從無聲到有聲
然而夏曉鵑也說,從美濃識字班到南洋姊妹會、從噤聲失語到主體發聲,外人看來風平浪靜,其實她們一路走得漫長且崎嶇。
她憶及,曾有某位自詡為移民專家的男性學者在公開學術會議中發言:「所謂弱勢發聲很簡單,把麥克風交給他/她們就好了!」但是習慣在講台上主導發言的菁英,又如何能理解,區區麥克風握在長期被壓抑的南洋姊妹手裡,竟有如千斤重擔?
(圖/南洋台灣姊妹會提供)
以抗議行動為例,當初決定上街頭時並不是一呼萬應,姊妹們雖認同理念,但各自為了不同原因而猶疑:有人不願曝露自己的外籍配偶身分,有人怕激怒丈夫和婆婆後遭到禁足,有人還沒拿到身分證擔心日後受警察刁難,甚至有人擔憂會不會像家鄉印尼一樣,單純的示威最後卻演變成暴力抗爭……
即使是今天看來落落大方、能以流暢中文生動授課的多元文化講師們,無一例外地,也都曾經歷過中文自信不足、上台後腦袋一片空白只能傻笑,或是緊張得手心直冒汗的生澀時期。
飄洋的夢想
然而,推動抗爭修法只是硬實力的展現,但要徹底翻轉深藏在台灣社會各角落的歧視,靠的則是感性交流、走進別人心坎裡的「軟實力」。
為此,行程滿檔、腳步永不停歇的南洋姊妹會,近來有了另一個重頭戲──由二十多位姊妹組成「南洋姊妹劇團」,透過戲劇演出與社會對話、爭取認同。
歷經9個月的戲劇工作坊,沒有導演、沒有劇本,只有一名「差事劇團」演員在旁引導肢體動作,並在成員們集體即興的對話討論中產生劇本,去年12月中首場公演即造成轟動。
當天原本只能容納200人的公演場地湧進了四百多名觀眾,第一齣戲《飄洋的夢想》搬演的正是姊妹們再熟悉不過的異國婚姻處境:夫家經濟拮据,出外打工語言不通、處處受人冷眼,思鄉情切又無力返鄉。
第二齣戲《雨中的風箏》同樣演繹自真實故事,描寫一名越南移工為了改善家境來台工作,沒料到不久後工廠倒閉,但想到高額仲介費尚未償還,只得冒險逃跑,逃跑後處境更加不堪,最後意外身亡,家人只能悲慟來台迎回骨灰。
簡單又切身的情節,不僅謝幕時台上台下都紅了眼眶,侯孝賢更給予「素樸而動人」的好評。
時時都在自問「我們還能挑戰什麼?」的夏曉鵑說,她曾在一次與姊妹會幹部受邀出國分享培力經驗的漫漫旅途中,聊起各自的成長故事。一名姊妹強忍淚水說到因家貧而放棄學業,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遠嫁來台,又在種種誤解歧視中備受傷害:「雖然有好多困難,我還是很想出來學習,因為我這一生的動力就是不甘心!」
一句「不甘心」,總結了許多南洋姊妹們的故事,更清楚預示著南洋姊妹會終能到達的夢想彼岸。
【完整內容請見《台灣光華雜誌》五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