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困是由社會制度造成的。只要給窮人機會,他們就可以致富。如果窮人能夠獲得資金幫助,他們就可以有機會創造經濟發展的奇蹟。窮人的尊嚴就是他們的擔保。」這是2006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有著「窮人銀行家」稱號的尤努斯在得知獲獎時,接受美國媒體採訪的回答。
近20年來,在產業結構變遷、全球化競爭、家庭失能與解體等多重壓力下,世界各國貧富差距逐漸擴大,貧者愈貧、富者愈富,台灣自不免於外,從都市到農村,許多人雖然具備工作能力,但卻苦無工作機會,他們被稱為「新窮人」。
新貧滋味苦澀,但仍有不少人不論再怎麼窮,都不願悲觀失志;他╱她們知道悲情和抱怨只會把自己更往下拖,只有咬牙奮鬥,才是自救人救的唯一出路。生活在全國可支配所得最少的高雄縣的鄭媽媽,透過政府「大溫暖」政策的及時雨,以及自我向上流動的決心,抵擋逆境衝擊,就是一例。
故事的啟頁,在南台灣的高雄縣鳳山市。
赤貧:入列「新窮人」隊伍
「不要說對我了,小孩幼稚園時就開始拳打腳踢,但我那時還傻傻地,不知道這就是家暴,」今年53歲的鄭媽媽娓娓道出她的故事。
對於上一代婦女來說,丈夫是天,自己則是丈夫的「財產」,因此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是當太太的「本份」。國小畢業、結婚後一直擔任家管的鄭媽媽就不幸有個這樣的先生。從事苦力工作的男人不如意時總愛藉酒澆愁,但黃湯下肚愁更愁,只好打老婆孩子當作出口。
「平常還好好的,只要一喝酒,他看什麼東西都不順眼,稍不順意,就將家中所有事物掃落到地,」鄭媽媽淚眼婆娑訴及往事。當男人的拳頭揮向稚女時,羸弱的她顧不得自己一身青腫,拚命護衛女兒,在拳舞飛揚的客廳中,一場人倫悲劇與沈痛的記憶像刀般,深深刻在4個女人的心上。
為了「家庭不能破碎」的堂皇理由,鄭媽媽和3個女兒長年隱忍,直到4年前,當時14歲的二女兒忍無可忍拿起手機按出家暴電話「113」,警察進門時,酒醉的爸爸還在客廳吵鬧不休。那一晚,鄭媽媽和3個女兒留在警察局內,屋簷下的4個女人身寒心冷,但朦朧中,希望的火苗已悄悄燃起。
那天後,鄭媽媽不再踏入自己的家。在警官建議下,她申請了家暴令,跟女兒在原本家後方100公尺處租屋棲身。不幸還是被先生找到,當門口傳來曾經那麼熟悉、如地獄中鬼魅般的吼叫聲時,嬌小的鄭媽媽驚怕不已,「妳不怕我一拳就可以打死妳嗎?申請什麼家暴,我沒放在眼裡!」先生不時上門恫嚇,不是舉著菜刀相向、就是拿著鞭炮來騷擾,日子仍然混亂無解。
鄭媽媽心想,老是如此也不是辦法,她下了人生最大的決定,連夜搬到10公里外的大寮鄉,因為沒工作、沒積蓄,她成了有別於傳統「老、弱、病、童」的台灣138萬「新窮人」大軍一員。
安貧:先吃飽再曬乾
「台灣新窮人有些是酒、毒、賭及家庭破碎的受害者,大多數從事臨時工或屬於單親家庭。鄭媽媽就是個典型例子,」高雄縣社會局救助課專員陳美麗表示。這些低薪資、低技術者長期生活在貧窮邊緣,吃不飽也餓不死,生活品質低落又無力向上流動,但因為名義上還有一份工作,通常不符合政府低收入戶的補助標準。
相較於過去位於林園鄉的透天厝舊房子,隔年再次遷移,搬到大寮鄉的鄭媽媽和3個未成年的女兒,住在20坪不到的狹隘公寓,客廳放了桌椅及電腦桌後,客人要轉身都稍有困難。為了生活,鄭媽媽兼任兩個餐廳洗碗工作,一天工作12小時以上,一個月薪水只有5,000元,還要負擔3個女兒的學雜費和每月3,000元房租。屋漏偏逢連夜雨,某一天夜裡,拖著疲累身軀準備騎摩托車回家的鄭媽媽,一不留神,就在快到家的十字路口與迎面而來的轎車相撞,由於是鄭媽媽闖紅燈有錯在先,無法工作事大,還需自負醫藥費,全家生計陷入停滯。
她們窮到什麼程度呢?「每次要進店裡買東西,那怕是一瓶30元的醬油,都要先算好手中的錢,才敢走進去,」甚至還想出和日本電影《佐賀超級阿嬤》一樣的節省之道:「早點睡可以省電費。」因為對於手中無現金的她們來說,省一塊錢就是多一塊錢,「一元錢逼死人」的夢魘常常讓鄭媽媽在午夜中驚醒。
所幸3個女兒還算懂事。大女兒為了省下一段10元的公車錢,硬是提早兩站下車;當時就讀私立樹德家商美髮美容科的三女兒,為了支付每學期二萬元的學雜費,白天放學還來不及吃晚餐,就趕到寒軒飯店打工,只為賺取一小時90元的打工費,稍稍減輕媽媽的負擔。
然而,獨吞苦滋味,仍舊無法抵擋肚子餓時的空襲。當時在高雄市唸雄女的二女兒,決定向外界求援,透過高雄市社會局系統申請助學金,但由於戶籍在高雄縣,經由轉介,轉到高雄縣社會局陳美麗手中。
陳美麗很同情鄭家母女的處境,但因低收入戶補助是以家庭收入、動產及不動產等3項標準來評估,因為鄭媽媽未與先生離婚,先生名下的房屋和收入合計下,不符合補助資格,更別提3個女兒的助學金著落。
「這樣的僵化標準,在執行上出現不少問題,導致許多急難者無法獲得社會福利網的庇護,只能自生自滅,」陳美麗說。
脫貧:撒下希望種子
在看見社會福利網出現漏洞後,政府感受到照顧弱勢家庭的急迫性,如果要修改相關法令恐怕緩不濟急,因此行政院於2007年元旦開始實施「大溫暖」社會福利套案,優先開辦「弱勢家庭脫困計畫」,設置「1957福利關懷專線」,讓需要幫忙的民眾直接撥打這支免付費電話,即時拉了鄭媽媽一家人。
再經由高雄縣社會局與高雄縣慈善團體聯合協會等民間團體認養,鄭媽媽先將戶口從先生那裡遷出,並申請低收入輔助「脫貧計畫:新生代希望工程」的第三款方案──即就學子女每人每月可領4,000元助學金,讓孩子教育不致中斷。同時引介鄭媽媽到社會局員工餐廳上班,每月約1萬5,000元的薪水。儘管收入仍不豐厚,但起碼她們擁有了生活的基本保障,不必再擔心失業,而長年驚惶、緊繃的精神壓力,也終於可以稍稍卸下了。
「第一代受限於職場技能不足,脫貧是困難的,只能做到安貧;所以就致力以保障就學為主的二代脫貧上,」高雄縣社會局救助課課長田禮芳表示。以鄭家3個女兒來說,就讀大學的大女兒和二女兒學費經過減免,每學期只需繳付幾千元,每月還有4,000元雜費輔助,而三女兒除了學雜費補助外,欲考取美容乙級證照需要的補習費,也由社會局與認養的高雄縣慈善團體提供,「至少孩子在受教育的起跑點不輸人,將來就不會淪入赤貧,可以擁有公平發展的機會,」田禮芳說。
「別人家裡享受天倫之樂、和樂融融,但為什麼我們會是這樣?」有著一張明星臉的三女兒,嘴巴說不怨嘆,但仍常常被惡夢中爸爸咆哮痛毆的畫面嚇醒。鄭媽媽也說她不怨命,「我現在很獨立,不用依賴任何人,也不用被糟蹋。很多人在幫助我們,這個社會是很溫暖的。」
「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認真打拚、努力賺錢,有一天我會富有的。」鄭媽媽的聲音輕柔、身影單薄,卻如背景中在西方天際燃燒的橙色晚霞中穿過的綠光,一樣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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