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品沈海蓉如何找回光采的自己
《回顧》
我出生梨園世家,九歲開始綁蹺練功,這一身的功底不能這樣就毀了。我想找回來,找回那個光采的自己。
戲幕拉起,鑼鼓點一響,她旋踏著步伐登場,手揚腳蹬,頭上的翎子隨著眼神這麼拋勾,一個亮相,滿堂如雷的喝采。繁華,如戲服上的綴鳳與珠翠,閃著光芒;鏡頭一換,鋼絲升起,導演的開麥拉喊下,一個鋼絲的鬆脫,她猛然墜地,九歲開始緊紮的身段功夫碎了一地,一夕之間,數十年的努力幻滅。
2007年最後一個星期六,淡水飄著細雨,氣溫冷得令人發顫,這天同時也是沈海蓉在淡水藝文中心舉辦紙繡展的最後一天。會場內人潮不斷,而她是主角,在作品「魚鱗甲」前徘徊,回顧前半生的風華。「這是我心中懸著不願觸碰的一塊,也是始終掛念的傷口。可我出生梨園世家,九歲開始綁腿練功,這一身的功底不能這樣就毀了,我想找回來,找回那個光采的自己。」她一筆一畫、一針一剪,花了一整年的時間,才繡出眼前這件紙繡的戲袍,「這就是我。」說著,聲音充滿抑揚頓挫的彈性,彷彿只要琴弦一拉,就可托出一盤戲來;而展場內每幅畫,都是她為自己編的戲,每一齣都得千瘡百孔才能成就。
「紙繡是破壞紙的工作,要破得恰到好處,多壞了一點,藝術就成了垃圾。」牆上繪得細膩的花旦臉譜、精緻小巧的繡花鞋、裸女的身軀與髮絲,每件作品都展現縝密繁複的心思,她仔細解說仕女圖邊框四孔八針的技法,若有所思地表示:「這東西就是難啊!比繡花、編中國結難得多,描圖紙倘若使力不均,即凹凸不平,不成形了。可是,這個難卻救了我,當時我處在人生的谷底,覺得自己最苦,沒人比我過得難,正巧碰上了這樣難的技藝,便想挑戰它,竄出谷底化綠洲。」
《重生》
唱戲唱久了,血液中總流著不服輸的因子,要爭一口氣,證明自己可以做到。
思緒回到十八年前,獨自扶養女兒的決定,離婚、淡出舞臺,她把自己擱在家裡,意志消沉。「下了舞臺,我沒有故事,是空的。我垮著臉,卻看見女兒笑得高揚,再沉下去,她怎麼辦?」沈海蓉想起媽媽教的女紅活兒,於是拿起針線繩結,拚命地編、猛力地繡,爸爸沈連生看在眼裡,同樣身為京劇名角,他懂女兒的無助與失落,不戳破這個洞,而是說:「我看妳每天編中國結,編得有興致,那我給妳十個月,妳每天交差吧!」
沈海蓉眼眶微濕,知道父親的用心。「他告訴我,只要好好地努力活著,就好。」憑著一股拗脾氣,她開始學習各類手工藝,編織、刺繡、剪紙、紙黏土,只要是手做的,她都學,學了就想將技法都串在一起,創出新樣貌的歐洲紙蕾絲,在她手裡變成了紙繡。
「由於每年聖誕節我都親手做卡片給朋友,三十年未曾間斷,久了,成為友人的收藏,不做都不行,我感覺這其中有力量促著我去鑽,就決心研究紙藝,甚至飛到荷蘭評展學習,一頭埋下去,不知天高地厚,想將手工藝鑽成藝術,至少完成全台的巡展;如果不能達成,不如乖乖當個平凡的小女人,從此後息影不再出來。」沈海蓉笑說,她們家的人唱戲唱久了,血液中總流著不服輸的因子,要爭一口氣,證明自己可以做到。
為了獲得肯定,她曾經一個人推著四只大皮箱,帶著兩百多幅作品,遠赴荷蘭參加國際紙蕾絲師資展,行李拖不動就分批扛,扛不動也想辦法推進展場。「沒有人在旁打理,我必須自己學會面對這些事,所以十天展覽回來,手、背、腳,傷痕累累。」可是,一切是值得的,她以「白蛇傳」為題勾勒的自畫像,贏得荷蘭當地創作者一致讚賞,當地沒人知道她的背景,給予的是真實的掌聲,她感動,領受到更深刻的震撼!
《搭臺》
每個人的舞臺都得自己搭築,否則,誰來搭給你呢?
紙繡並非在紙上刺繡,而是運用針刺、壓凹、染色、勾描等方法,在紙上繪出繡線的立體感,擬現布、線、髮等物的層次色澤。沈海蓉強調,下筆的力道、深淺,以及水分渲染都得小心拿捏,稍不留意就前功盡棄,而技法的創新更屬不易。「為了呈現孔雀羽毛的栩栩如生,我就琢磨了三年,人生哪那麼多三年?」很多人以為紙繡簡單,入門才覺苦,尤其是學習墨染這門課時,描圖紙一碰水就濕軟,無法雕剪,必須重新來過,失敗了幾次,總有學生受不了,想到外頭透口氣,而沈海蓉總是笑著回答:「你去逛逛街吧!心回來了,再繼續。」
紙張,像人的身體一樣脆弱,摔了一次,自小練的武戲就演不成了;細細密密描了大半天,最後一筆下錯,這畫也裱不了框。沈海蓉回想,如果不是家人的鼓勵和體諒,說不定在遇到挫折時,她就自我封閉,憋在繭裡,再也出不來。
「人們常說蛻變,那是等你化蝶飛舞時,才會明白曾經的困窘與不堪,但如果你把自己包得太緊,密封住,也許就死在繭裡,變不了蝴蝶;蛻變的概念是一種美麗的作繭,別自縛了,我想得簡單些,起身搭臺吧!每個人的舞臺都得自己搭築,否則,誰來搭給你呢?」於是,她在埋首作畫之餘,分了些關心給身旁的友人、給不相識的陌生人,每星期撥出三天,到台北後火車站的「小熊媽媽」教授立體紙繡。
一開始是鄰居覺得有趣、想學,她遞上一張紙,說:「一起玩吧!」另一位朋友看到了,也坐下來畫,後來圍在沈海蓉身邊的學畫者愈來愈多,有人建議她乾脆開班授課,收個學費。「我幫妳吧!否則妳不拍戲,要喝西北風啊?」朋友的一句話才點醒她,原來紙繡也能成一門事業,而這份事業的成就,從分享開始。
《扶持》
每個人心中或許都藏著憂鬱,我們彼此拍拍肩、握著手,一邊談兒女,一邊雕紙。
收了學生,沈海蓉更珍惜女人之間相互扶持的情感,幽默、輕鬆與真誠的陪伴。「你看,這個人一定很愛錢,這麼大一顆寶石鑲頭上。」她指著一位學員畫的花旦臉譜,爽朗大笑;另一幅刻得精緻雅麗的作品,則又是另一個女人的故事,「她跟著我學紙繡兩年多了,前陣子沉悶些,我想她心頭一定有事,所以出了一道難度高的題目給她,她拿了就畫,默不吭聲,工法極為費力,但我狠下心退了三次稿,她毫無怨言,一直到作品完成,我替她取名『母親蕾絲心』,她才終於點頭,笑了。」原來她是思念隨著丈夫到大陸經商的兒子啊!這個心念,沈老師瞧懂了,唯有母親才會如此牽掛、包容、耐住性子。
「每個人心中或許都藏著憂鬱,我們彼此拍拍肩、握著手,一邊談兒女,一邊雕紙,聊到大家將心裡的結打開,就會發現生命的能量,真正的藝術活在每個人心中。」她闡述自己的教學態度,希望每個人都能在紙上,烙下生命。
「搭建舞臺的時候,每一塊磚、每一塊木,都認真地磨、仔細地釘,如果發現有人看你,不妨回頭對他一笑,輕輕點個頭,就百媚生了。」說著,她擺了個顧盼的姿勢。「這詞兒應當用在這才對,楊貴妃的笑,誰看見了?不就只有唐明皇跟李白嗎?不要孤立自己,釋放、分享,不會沒面子的,套句年輕人的話,有feel在,就OK啦!」她滿懷感謝,思量自己能夠出書、成立「Say Hello紙繡工作室」,在一年內跑遍全臺,連辦十四場展覽,應當都源於最初,人與人之間相視而笑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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