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四大發明──造紙、火藥、指南針都在科技演進中找到新生命力,唯有活版印刷因不符合現代社會講求速效及大量生產的需求,早在數十年前已逐步被電腦排版與平版印刷所取代。就在活版印刷走入歷史的今日,台灣仍有人竭盡心力,要為後代子孫保留鉛字與活版印刷獨特的文字美感與文化意涵,這個像極現代唐吉訶德的夢想家名叫張介冠,他所經營的「日星鑄字行」,目前是兩岸三地保留最完整鉛字正體字的寶庫。
台北市太原路商圈,藏著一個讓出版業、文字工作者,以及懷舊民眾驚豔不已的角落——已走過42個年頭的「日星鑄字行」。
在這裡,早該走入歷史的鑄字機爐火不熄,隨著機器運轉的節奏聲,留下屬於鉛字獨特的體溫。
西式的鉛字印刷約100年前由當時殖民的日本人傳入台灣;而過去數十年流通於台灣出版界的鉛字系統,則是在1920~30年代由中國大陸的書法家(人名已不可考)一筆一劃親手書寫,再委由專業工匠篆刻成「字種」,進而翻製成銅模、鑄成鉛字而流傳下來。
歷經1970年代文化大革命浩劫的中國大陸,早已將具備傳統書法美感的正體中文鉛字捨棄殆盡,因此台灣反倒成為華文世界保存完整鉛字歷史與文化內涵的唯一地區。
由盛而衰的無奈
「日星鑄字行」1969年由老闆張介冠的父親張錫齡所創立。張錫齡在日治時期即是印刷工人,也曾在《台灣民報》的撿字部門工作。他原本想開設印刷廠,但因印刷機器無法如期交貨,陰錯陽差下先開了鑄字行。
在活版印刷的領域中,鑄字行和印刷廠隸屬上下游,鑄字行可依照印刷廠需求,提供各種規格的鉛字及撿字服務,再交回印刷廠進行最後的排版印刷。
張介冠剛接觸鑄字工作時,正是台灣活版印刷快速發展的「爆量期」,光是台北地區的印刷廠就高達5,000多家,而被張介冠戲言是「台北市最小規模」的日星,員工亦多達35名,「 只要有體力,從早到晚都有接不完的工作!」
日星的鑄字銅模至少使用了40年以上,古味十足。鑄字銅模的字體通常為「正向」。鑄出來的鉛字則像照鏡子般左右相反,印刷時才能轉回正向。(攝影/林格立)
然而這樣的榮景在1986年出現變化,平版印刷和電腦排版陸續進入市場,由於新技術具備了人工少、產能高、成本低等優點,因此在短短十年間,就幾乎完全取代傳統的活版印刷,鑄字行生意也一洩千里至幾近停頓。
2001年時,台灣最大的鑄字行「中南行」吹起熄燈號,許多老客戶也紛紛探詢日星是否也將步入後塵?「我下定決心,即使日子再怎麼難過,只要台灣還有印刷廠需要用到鉛字,日星就會陪著走到最後!」張介冠說。
為後代留住鉛字的足跡
另一個讓張介冠不忍關店的原因,則是他本身對於鉛字及活版印刷的深厚感情。
鉛字印刷究竟與今天的電腦排版印刷有何不同?張介冠指著張貼在店內、由台北市文化局委製的牌匾字型,上方是電腦字形的標楷體,下方則是鉛字楷體。兩相對照,鉛字的書寫方式較接近傳統書法的楷書,很容易找到文字重心(均在居中偏上方),也較能保留中文象形文字的美感;相較之下,電腦字型的印刷字體,就顯得死板許多,文字重心飄移不定也沒有生命力,「看久了會覺得很吃力」。
2007年,台北市只剩下日星還繼續營業,正當張介冠苦思日星的未來時,他遇到了識貨的好鄰居——台灣設計界小有名氣的「蘑菇設計公司」老闆張嘉行。
「這麼小的一家店,竟然收藏了這麼多大小不一、各具特色的中文字形,在略顯昏暗的地下室對著燈光細看,姿態各異的各種鉛字,透著細緻的光澤,讓人不忍離去,」張嘉行形容他初見鉛字的感動。他與同事也將這段偶遇,刊登在該公司出版的刊物中,引起藝文界的極大迴響。其後包括中國時報、聯合報都曾以大篇幅報導這家傳統的鑄字行與活版印刷的興衰故事。
(攝影/林格立)
從乏人問津到文字寶庫
目前日星所保有的中文字體,計有楷書、宋體(即明朝體)與黑體3種,從初號至六號,每種大小各有一萬多字,加起來共有30幾萬種字形;至於鉛字的整體收藏,初估至少達2,000萬字,總數量連張介冠都搞不清楚!
在眾多藝文界人士的力挺及口碑宣傳下,日星打開另一股懷舊商機,即使是年輕一輩,也會專程走訪這家老字號的寶庫,為自己及親友選購具有獨特文化重量的鉛字。
張介冠解釋,在台語中,「鉛」與「緣」同音,因此送鉛字給友人,就有想與他「結緣」的深意,除了自己和受禮者的名字,最受歡迎的就是「愛」字。
「我都嘛說『日星』最缺的就是『愛』了,三不五時就得鑄一批,其中又以比較不常見的『宋體』最受青睞,」他笑說。
除了販售鉛字,日星還會不定期舉辦導覽,為來訪者介紹這段滄桑卻蘊含文化質感的歷程。
張介冠對活版印刷的執著,也獲得出版界的共鳴,近來兩本頗受好評的詩集——詩人嚴韻的《日光夜景》及林維甫的《歧路花園》等兩本書,都特別找上日星,以最傳統的活版印刷製作。
詩人林維甫說,文字是出版品的重要表達形式,而他詩集中所選擇的宋體字,具有古意及典雅美感,搭配講求精鍊的現代詩相得益彰。
日星的傳統字模,以紅銅打造,極具歷史感及典雅風味,但因使用時間已久,字模的邊緣多少會有破損或積墨,會影響鑄字品質。(攝影/林格立)
印刷工藝館的願景
張介冠最終的夢想是希望能成立一座保留鉛字及活版印刷歷史,又兼具實務展示與接案功能的工藝館。
為了達成理想,張介冠在張嘉行等人士的協助下,召募了20~30名對活版印刷有興趣的義工,展開第一階段的「字體復刻計畫」。張介冠解釋,日星所收藏的鑄字銅模,均已使用了數十年之久,文字邊緣多少有些變形和積墨,再製成鉛字時會影響到印刷的質感,因此須先修復字體、另鑄新模。
不過,這個已進行兩年的復刻計畫,並不如想像中順利,原因是這群義工對文字的美感各有偏好與堅持,透過電腦程式修出來的字體,當然也就「字如其人」般各具個性。
偏偏印刷用的鉛字字體講求一致性,否則就會造成閱讀負擔,也因此復刻計畫多停留在「電腦作業」,尚無法進行具體鑄模。
雖然計畫受阻,卻未打消張介冠及義工的熱情,目前他們先由調查並儲存日星收藏的字體與字形做起,為工藝館建立完整的檔案資料鋪路。張介冠也積極走公部門與學者專家,尋求資金與人力支援,「我知道要達成這個夢想並不容易,但是如果我不做,台灣也不可能會有其他人想做,」他說。
年近六十的張介冠,沒有絲毫氣餒,他相信即使在追求效率的現代社會,仍有像他這樣重視傳統工藝及歷史質感的專業「職人」的立足之地,這份心願也亟待各界人士的大力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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