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諷消費,極虛構又極真實
1989年,大學畢業後,王俊傑前往德國柏林藝術學院就讀,半年後目睹柏林圍牆倒塌,隨後幾年更經歷了資本主義西德強勢主導統一大業的過程,此時也正好是世界經濟擺脫冷戰壓抑而飛快發展的全球化前期。
再一次站到時代前沿的王俊傑,開始反思資本主義後面所隱藏的強大力道,展開他藝術生涯的「消費時代」。
1994年,他回到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十三日羊肉小饅頭》個展,「大型計畫」的展覽形式震撼台德藝術圈,從此樹立了他藝術創作的三個主要風格:大型系列計畫、虛擬文本和虛構真實,以及挑釁式地跨越藝術創作與觀看者的那條界線,直接向觀看者進行諷刺和嘲弄。
《十三日羊肉小饅頭》虛構出一套食譜,不只製作一套逼真的陶瓷小饅頭展出,並諧擬當時德國境內土耳其移民電視頻道上粗糙、生猛的廣告,聲稱只要花低廉的價錢購買食譜,依指示烹飪,就能享受中國宮廷菜中帝王級的美味。
展覽期間,他還印製宣傳DM,留下一組計畫製作人的辦公室電話提供洽詢,結果真有許多人打電話進來詢問。此時,製作人就回以「很抱歉,反應太好,全賣完了,以後也不會再印了。」將消費者的購買慾激發到了極點,忍不住採取行動後,再直接切斷消費鏈,讓購買人產生強大的失落感!
意氣風發的王俊傑,什麼都可能。1997年,他和朋友組成「大朵工作室」,獲得紡織業者華隆集團青睞,直接以智慧權參股方式邀請團隊創立一個時尚服飾品牌「aaaaa」,由王俊傑擔任藝術總監,展開他商場實務與藝術創作緊密結合的「黃金六年」。
圖/王俊傑提供
輝煌時代,極繁華又極落盡
「aaaaa」以華隆生產的化纖材質搭上時尚品牌PRADA引領的尼龍、魔鬼沾等潮流元素,一舉攻克台灣市場,大手筆在台北信義計畫區設下奢華裝潢的旗艦店,嶄新的台灣本土時尚品牌商業模式不只大獲全勝,單店每日營業額上探百萬元;短時間內展店全台,品項從服飾到居家飾品,幾乎媲美國際品牌的規格。
當時,王俊傑35歲,大權在握,創意發燒,他橫向利用公司的資源,以還在實驗中的紡織材質來創作,並於廣告拍攝現場「搭便車」製作自己的作品;把虛擬消費文本和實體「aaaaa」店面結合,販賣相關T-Shirt。
透過這種模式,他的「大型計畫」藝術形式得到豐沛資源支撐,得以虛擬到幾近真實,甚至和真實世界的消費行為銜接,台灣無人能出其右,風光至極。
這段期間,他大量發表了《極光樂世界螢光之旅》系列、《聖光52》系列、《微生物學會》系列等多次個展,探索主題大面向涵括階級、消費、慾望、環保等。展覽期間,傳單、大型看版、電視廣告、官方網站、商品模型全都擬真地鋪天蓋地而來,格局比照真實商業活動,甚至還有Show Girl!
繁華到了極致,便是迅速凋零了。
兩場「死亡」突如其來,讓像雲霄飛車般的意氣風發在2002年嘎然而止,硬生生扭轉了王俊傑的藝術創作之路。
大衛天堂,是慾望又是恐懼
一個是摯友兼事業夥伴的「大衛」因胰臟炎驟逝,一個是投注六年心力的「aaaaa」經營不善,停止營運。
兩個王俊傑華麗年代的「人」與「事」從生命裡剝離,讓他面臨前所未有的衝擊。兩年後,王俊傑陸續發表了名為「大衛計畫」的三部曲系列作品,其中歷經7年沉澱才於2009年展出的第三部曲《大衛天堂》將他推上藝術生涯另一純度更高的頂點,獲得第七屆台新藝術獎。
圖/王俊傑提供
《大衛天堂》由五座巨大螢幕所組成,一位男性從戶外的花園走進屋子裡,整個人變成半透明的漂浮狀態,經過玄關、書房、客廳、浴室、臥房等空間,不斷地進入生活中的每個空間,彷彿無處不在,但始終就是看不清楚這個人的長相與全貌。
一支漂浮的鋼筆正在進行書寫,「親愛的大衛,你離開五年了,日子還一直繼續著??」藝術家的思緒述諸文字了,這個未被證實是否為大衛的男人仍總是不斷穿越每一個空間,沒有消失,卻也無法固著,無法看清。
在北藝大聊了一夜,王俊傑對於自己的藝術主張滔滔不絕,鉅細靡遺。但話題來到《大衛天堂》時,節奏卻明顯游移遲緩起來,然後突兀地把話題轉向拍攝技術性問題。
那麼,到底「大衛」是上了天堂嗎?
王俊傑回答緩慢又零碎地說,天堂意指「Paradise」,而非「Heaven」,是抽象空間的概念,等於在隱喻現實生活中虛幻的幸福、空間和欲望,也隱喻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其實人們常並不是很確定自己和人的關係、和空間的關係到底是實體存在,或根本就是虛偽的。」
「人們終其一生的恐懼,正是慾望的另一種投射,」他說。
情色物件,是直視又極閃爍
隔著時間,觀看過眼的繁華與幸福,時間不但沒有模糊掉記憶,藝術家反倒試圖更抽離、更清晰地檢視過去的那些「關係」,影像變得更精確與講究細節,不過,概念反倒更抽象曖昧,反差極大。
「大衛計畫」讓王俊傑轉型到「溯源時期」,之後便開始一系列以當年杜象男扮女裝時化名「若絲」為題的計畫。
到底王俊傑欲言又止的是什麼?從《若絲計畫:愛與死》較為外界所忽略的《情色物件》系列中可以一窺端倪。
王俊傑說,此系列同樣是挪用杜象的靈感「情色物件」,將12件香水、煤氣燈、電動情趣按摩棒等非情色與情色的物件統一都定義為「情色」;意即,試圖跳脫既有世俗定律,把每一個物件的定義都導向「慾望」這兩個字。
創作的盛年,王俊傑一改過去狂放的姿態,反而退到藝術的最裡層,讓觀者彷彿正凝聽著隱晦的呢喃。(攝影/莊坤儒)
「這次是若絲計畫的二部曲,第三部曲我打算探討『雌雄同體』,」講到這裡,才剛點到「慾望」這個主軸,王俊傑談話突然又停頓閃爍起來,轉而語氣急切地用更多篇幅解釋,「很多人可能覺得奇怪,雌雄同體是要探討性別認同嗎?但其實這也是個隱喻,要講許多人心中游移多變卻無法真正逃脫的本質。」
從豪氣外放轉為抽象抒情,過去的狂傲激情也被克制到一點也不願意流露出來,是因為藝術家正要掀開一個更動人的自我價值核心而躊躇著嗎?
從《若絲計畫》,觀者只能遙遠地感覺到藝術家的存在──在精緻的形式下把自己藏得非常好。這種極端阻隔的反高潮式「築牆藝術觀」,讓觀者在看完技術完美的作品後反而產生強大的失落感,愈渴望聽清楚藝術家在牆後欲言又止的內心話。
於是,王俊傑為觀者營造出一種「驚嘆、失落、焦慮、渴望下一件作品」的循環,隱然成為一種嶄新的藝術樣態。
藝術不就是如此嗎?一旦你跌入藝術的領域,便有一種無止境的渴,在不斷被藝術作品滿足的片刻後,卻愈不滿足。但到底如何理解那種根本的渴?每一個觀者恐怕還是得像藝術家一樣,倒頭來反向質問,展開自我靈魂的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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