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那兩句話

文/王健壯    

我父親平常話就不多,他的身體日漸衰敗那幾年,話更一天少過一天。



但在每天那麼少的幾句話當中,有兩句他過去從來不曾講過的話,卻變得常常講,每次只要聽到那兩句話,我就想逃得遠遠地,不想也不忍聽。



他第一次在家裏昏倒,我送他去醫院檢查後,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歎了口氣:「唉,這樣活下去有什麼意思。」我當時還安慰他:「只是昏倒而已,又不是世界末日,幹嘛講這種喪氣話。」但從那天以後,他那句話總是會伴隨著一聲歎氣,冷不防就從他嘴裏冒出來。



他第一次住院,有天下午我去看他,他醒來看到我坐在床邊,問我:「怎麼沒去上班?」我起初還想跟他開玩笑:「蹺班啊,來看你有沒有乖乖打針吃藥。」但他望著我歎了口氣:「再拖下去,把你們都拖累了。」卻差點讓我當場崩潰。



我跟我父親之間本來一直是那種舊式的父子關係,兩個人並不那麼親,親到像我跟我兒子那樣,可以常常抱抱,可以無所不談,可以父子猶如朋友。



他跟我們住在一起那十幾年,每天最常叮嚀我的幾句話是,「菸別抽那麼多」、「酒少喝一點」、「工作別那麼累」、「頭髮太長了該剪了吧」,我知道這是他關心我的方式,但我每次都隨口應付他「會啦」、「好啦」。



但他身體日漸衰敗後,我們的父子關係卻起了很大的變化。以前是他叮嚀我,後來變成我嘮叨他,「別一直躺在床上」、「起來走走動動」、「天冷了把毛線帽戴上」,更不同的是,我會偶爾輕輕地抱抱他,也會常常找話題跟他聊天,甚至耍耍寶逗他開心。



我們父子本來都不是聊天的料子。我們家是典型的母系家庭,一切唯母親是大,我以前常笑我老媽:「老爸話那麼少,就是因為你把他該講的話都說完了。」而我雖然因為工作在外面話不得不多,但回到家躲進書房裏,卻可以像個啞巴終日無語。



但不是聊天料子的父子,那幾年彼此間卻變得話特別多。我會聽他臭罵電視新聞裏那些讓他氣得火冒三丈的政客,偶爾還故意跟他抬槓唱唱反調;或者聽他談他的孫子又講過什麼好玩的話做過什麼有趣的事;當然聽得最多的還是我從小就聽了不曉得多少遍,他老家的故事以及他打日本鬼子打共匪的那些往事。



後來他罵那些政客的聲音愈來愈小,到最後甚至連罵都不罵了,我知道這是不好的徵兆,就常常故意問他往事,「為什麼土匪每次到鎮上,都只搶錢卻從不殺人?」「你那個時候怎麼敢當逃兵,不怕被殺頭啊?」「你跟老媽在桂林失散後,想過還會再見面嗎?」起初他還會應付我幾句,後來卻常有問無答,偶爾開口,說的多半又是我最怕聽到的那兩句話。



我送他回南部後,他的話就更少得像是失語老人,用我母親的話來形容:「你跟他講十句話,他一句話都不吭,只瞪著個眼睛看你。」以前他在臺北,即使沒體力下樓散步,也會坐在客廳裏看看電視、翻翻報紙,但回南部後,每天不是睡在透天厝樓下客廳裏特別替他擺放的那張床上,就是一個人坐在屋外的籐椅上,幾個小時不言不語,不行不動。



我偶爾南下回去看他,他雖然話也不多,但他每次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你何必又大老遠跑回來?」我就知道他其實很高興甚至期待我回去看他。但我每次回去,不管跟他聊什麼,前一秒才逗他露出了笑容,下一秒他又冷不防冒出那兩句話,而且次數一次多過一次。



我不是醫師,不知道他當時的生理狀況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但我知道我父親的心理發生了變化,而且是天大地大的變化:他的生存意志正在一點一滴慢慢地流失。他每講一次那兩句話,他的意志就減弱一分消失一點,直到他在睡夢中走的那一刻,終於連最後的一分一點都流失殆盡。



直到現在,我耳邊還偶爾好像聽到他講的那兩句話,以及那一聲讓人揪心的歎氣。



本文作者為前中國時報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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