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人的癖好,就是什麼都解讀一番,當聞人悅閱傳來電郵,說我們就在中環的交易廣場美國會所見面吧。我立刻想,經濟交易和美國紐約都是《掘金紀》(2011)的重要線索,好不好由這兩點開始談呢。後來想想,這樣未免太過主題先行了,於是我又找來《聯合文學》331期的「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專輯」,讀一讀張婉雯的文章〈聞人悅閱──流離遷徙下的「太平」〉,作為準備。
婉雯集中於聞人悅閱最早年的兩本小說:《太平盛世》(2003)與《黃小艾》(2005),看得很仔細,說得也準確:「作者不斷從成長的七、八○年代支取養分,那裡頭有杭州的生活,有讀書時代的朋友;有菜花田,有爺爺奶奶和他們那年代的防空洞。聞人悅閱帶著這些經驗看紐約,看曼哈頓,看台北,看在這些城市之間流離遷徙的男男女女。」我立刻想,如果要訪問聞人悅閱,不如細說從頭,然而結果我們的討論還是不著邊際,無拘無束。
●過去的回憶
聞人悅閱的小說有一種特殊的真實感,角色有血有肉,好像可以在現實世界裡將他們一一找出來,我也不禁問小說是不是都建基於真實體驗。聞人悅閱說:「小說本身都是虛構的,但有一些個人情感與經驗融入其中。」她將自己的小說歸類在寫實一方,正如《黃小艾》就是「一部理想化的寫實小說」,早年的作品更多反映出少年時的心情與回憶,因為小說要在中國大陸出簡體字版,她重讀自己的作品,還是有所感動。
中篇小說〈太平盛世〉以九○年代初的杭州、九○年代末的北京和世紀轉折之間的紐約為時空場景,聞人悅閱一方面展現人物的交往、性格、成長和心理,另一方面也為社會和時代的轉變,刻下面貌的見證。這兩點自〈太平盛世〉到《黃小艾》再到《掘金紀》,可謂一以貫之,作者風格及主題早就老實呈現。我說,你是早熟的作家,聞人悅閱謙稱,「一切一切包括寫作手法,都是順乎自然吧。」
早熟不是沒有理由,聞人悅閱小說中茫然若失的蒼涼,大可令張愛玲迷從中找到祖師奶奶的鼻息。〈太平盛世〉不是有如此的記述嗎:「我們這一代的人,即使沒有看過張愛玲的書,也聽到過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是在九○年代初的時候又開始在中國大陸出現的。看見這樣陰柔華麗的文字在當時是相當陶醉,簡直有開天闢地那樣的喜悅」,很明顯,從張愛玲到聞人悅閱,可以找到清晰的連繫,擴大來看,她們都是在言情文藝小說的大傳統中,進行認真的探索,發展路線上又有許多標誌,先有張恨水和張資平,再有張愛玲,中間經過亦舒、梁鳳儀和施叔青,然後是聞人悅閱──他╱她們的作品或偏向大眾流行,或偏向藝術深度,風格並不一致,路線曲折,但隱約可見。
我們談到喜歡看的書,聞人悅閱首先提到張愛玲,說喜歡她的散文多於小說,早在國中時就讀到,已經很欣賞。聞人悅閱一如其名,看書也雜,她點出村上春樹和海明威,欣賞後者的簡練,近期就在看美國新作家Justin Tussing的成長小說The Best People in the World。
●掘金的世紀
從《黃小艾》到《掘金紀》,恰恰在中間的還有一本《小中尉》(2008),是聞人悅閱寫給自己孩子的兒童文學書(後來大女兒知道寫的就是自己呢),《小中尉》師法《小王子》,用童真的目光和筆法去刻劃外在世界的種種,童話和現實互為表裡,這本小說的任務就如貓下士的工作,就是「陪北鼻玩,教他們做人的道理」,「以幫助北鼻完成向現實世界的過渡為己任。」
《小中尉》以後,聞人悅閱回到長篇小說的創作,沿著《黃小艾》的「理想化的寫實小說」路線,寫出《掘金紀》──大概是到目前為止她最出色的小說。小說中角色對感情與財富的焦渴,就如德國社會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在〈現代文化中的金錢〉(Money in Modern Culture)一文中說:「貨幣給現代生活裝上了一個無法停轉的輪子,使生活這架機器成為一部『永動機』,由此就產生了現代生活常見的騷動不安和狂熱不休。」貨幣令人想起金融和經濟學,但在齊美爾眼中,卻可以看出現代文化的特色、個體自由的形成、都市人的精神心理──這些元素在聞人悅閱手中,就成為小說的敘述內容、角色的精神心理、都市人的眾生面貌。
難怪有讀者對聞人悅閱抱怨,想從《掘金紀》學到一點投資的伎倆,卻是如入寶山空手回。我想這位讀者可能誤會了,《掘金紀》不是一般的金融小說,甚至恐怕是反金融小說,小說所肯定的不是物質財富,而是展現出追求財富對人內心世界或感情關係的一些傷害,作者更回過頭來肯定一些良善正直的價值。
聞人悅閱說我們處於掘金的世紀,一如封面上的芭蕾舞者都手執鐵鍬了,芭蕾舞者理應是不吃人間煙火的仙子一般模樣,這時也參與到掘金大業之中。而聞人悅閱自己從掘金的商業世界裡,看到人的內心世界,感觸甚多,她嘗試從難免醜惡的現實裡尋索美善的蹤跡,展現人心中慈悲的一面──「看到世界醜惡的事情不是太難,但要看到美好光明就比較難了。
議論、抱怨甚至批判之後,一切都沉澱下來,我們還要一路走下去,這是對人生的一點責任,一分熱情。」這也說明了為什麼聞人悅閱的小說裡,有對理想的追尋,她也為了潛隱問題的大都會,加添上一點美好的可能。
我又問,為什麼你會讓《掘金紀》裡的人物角色穿插出現,如網絡一般的敘事結構,以三個朋友為軸心,再擴大到IT業的大人物、慈善家、女明星、有志青年、陽光少女、畫家等等,不同層面的人物,在廣闊的地域版圖上遊走不定,教我想起Fernando Meirelles的電影《移城別戀360》。她說,「也許我在紐約是讀電機工程的,後來才到商學院讀金融。人物在小說裡互相穿插,就像電路板上的線路與圖面吧。」電機工程可能有一點男性化,跟文學和書本又好像沒有緊密的關係,但聞人悅閱告訴我,她的父親就是研究《考工記》的專家。這個不簡單的家學淵源,好像打破了工科與文科的區隔。
●寂寞與惆悵
聞人悅閱的短篇小說集《小寂寞》即將出版,上部的三篇小說,她特意點出〈彈琴唱歌跳舞〉和〈聖吉尼斯.路易斯的中國公主〉兩篇,前者建基於香港的生活觀察,以1997年為參照點開展的不同人生,刻劃兩個女子不著邊際的旅程和心理狀態。後者相當獨特,聞人悅閱用比較超現實的未來寓言故事筆法,寫接受了大量移民的美麗天堂島國裡唯一真正居留的移民,被稱作聖吉尼斯.路易斯中國公主的女孩,而她所有的親人都居住在遙遠的她從沒去過的中國。
關於這篇小說,聞人悅閱說,「過去的中國人去國離鄉,大概是為了生存吧。現在的中國人卻爭先恐後申請別國的護照,也許是自己缺乏安全感,希望追求心裡的安定,事實上即使有錢或者申請而得的身分,也不會帶來本質的安全感,全球社會又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食物安全、基因改造、核電事故等等。這就是一種悲哀吧。」
至於《小寂寞》下部的三篇小說,都以聞人悅閱故鄉杭州的名勝美景為背景和題意。上部的重點是時間,下部的重點是空間,但同歸於輕盈的小寂寞、小寥落,正如她在《小寂寞》的跋中說「人們希望的,永遠比能夠得到的要多一些;被物質寵壞的人想要的,大概是特別的記憶,可是無法擺脫的永遠是那淡淡的一點遺憾和寂寞。」
為什麼在聞人悅閱的小說裡,總可以散散落落地找到寂寞的感受?我再一次想起齊美爾,他在〈大城市與精神生活〉(The Metropolis and Mental Life)一文中說:「從理智化和教養的意義而言,跟封閉小城鎮人的瑣碎和偏見相比,今時今日的大城市人是『自由』的。因為彼此的矜持、漠不關心和大範圍的精神生活條件,個人感覺到自身個體獨立性的影響力,這種感覺沒有比在熙來攘往的大城市中更強烈的了。因為,身體的親近和空間的狹仄,使精神的距離一目了然。明顯只有在如此表面的自由下,沒有人比大城市中擁擠的人群,更感覺到那麼的寂寞和荒涼了。
此處一如別的地方,將人的自由作為愉快經驗,反映在自身的感情生活中,根本不必要。」聞人悅閱的《小寂寞》與齊美爾的探索,可謂不謀而合,她自己說:「小寂寞是一種心情,不是了不起的事兒,因為生活本身自管自地在繼續走下去。」
●面前的計畫
聞人悅閱自小就以成為作家,為個人的第一志願。即使到紐約求學的歲月裡,她還是經常到公共圖書館看中文書,保留對中文的感覺。後來果然成真,她在2002年獲得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首獎,至今寫作十年,手頭還有不少寫作計畫,也給我們稍稍預告一下。正在著手的長篇小說《琥珀》是關於個人與國家的慾望,時間軸更往上推延至三、四○年代,跳出《太平盛世》至今的經驗範圍,她正為大背景進行研究工作,衣食住行一一涉獵,她說那個年代比想像中多元,現實可能比作家筆下的小說更精采呢。另一本散文集《小惆悵》,跟《小寂寞》對應,關於生活、時光飛逝下的情感。
聞人悅閱在香港住了八年左右,期間跟朋友黃寶蓮、文念中開過一間名為3Boxes的咖啡室書店,辦過展覽和沙龍,她的兩個孩子也在香港長大和讀書。聞人悅閱在香港寫作,都是自己靜靜地進行。也許在這個比較安定的小城裡,文藝創作總是個人而不張揚的,也是單純的,就像我們都很喜歡的美國導演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表面上歡快的天真世界,影片裡總有令人憂鬱的小片段,幽默之中又有幾分惆悵,不論是天才和狐狸一家、踏上旅途的三兄弟、離家出走的小孩,導演眼中的角色,都面對家庭和社會的種種問題,但一顆單純的心常在。
◎受訪作家簡介
聞人悅閱
筆名悅閱。紐約Cooper Union大學電機工程學士,紐約大學商學院金融碩士。寫作是童年時代的第一個夢想,在理想交互更替的成長歲月中保存了下來。2002年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著有小說集《太平盛世》、《黃小艾》、《掘金紀》,童話《小中尉》,散文集《紐約本色》。即將出版短篇小說集《小寂寞》、散文集《小惆悵》。
◎本文作者簡介
鄭政恆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副會長,現職於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著有跨媒體詩集《記憶前書》,獲得第十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另合著有《走著瞧──香港新銳作者六人合集》,主編有《2011香港電影回顧》、《讀書有時》,合編有《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香港文學與電影》等。「記憶後書」專欄見於《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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