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國家奪去生命,一個因媒體毀掉人生
妮妲.阿嘉─索爾坦在伊朗的抗議人潮中被政府狙擊手射殺,妮妲.索爾達尼卻成為「她」在媒體上的身分,沒有媒體願意更正。不願配合政府「澄清假死」的妮妲.索爾達尼,最後被迫流亡……
妮妲.索爾達尼( Neda Soltani )現在在美國一所大學任教,試圖「重新」建立她安靜的生活──她死過一次。
妮妲.阿嘉─索爾坦( Neda Agha-Soltan )死於二○○九年六月二十日,那是伊朗政府宣布馬哈茂德·艾瑪丹加( Mahmoud Ahmadinejad )成功連任總統後一周,就在上百萬上街抗議的人潮之中。
人類史上最多人見證的死亡
事發一兩天前,當地開始傳出消息,伊朗正規軍「革命衛隊」將對示威群眾採取行動,周圍屋頂上或大樓半開的窗戶時而出現狙擊手的身影,但同時,抗議群眾以手機上的鏡頭做為「武器」,手舉手機化身「公民記者」,西方世界藉此看到伊朗的「革命」。
那一天,妮妲突然在人群中倒下,她的雙眼還睜著,鮮血很快從她的左眼眼孔與口鼻湧出,在地面淌成一塊血窪。她右眼的眼瞳一下就變得混濁了。周遭的人立即將她送往醫院,但已不可挽回。這短促的影片在網路上瘋狂流傳,當晚就成了世界各大媒體的頭條。《時代》雜誌說,妮妲之死,「大概是人類歷史上見證人數最多的死亡」。
影片中,倒下的妮妲身旁跪著一個中年男子,呼喊她的名字。到底是哪個媒體哪個記者,以影片中的臉孔及「妮妲」的名字在臉書上按圖索驥,已無從考據,不過,就在當天晚上,妮妲有了一個從臉書上找到的身分。於是,妮妲是一個具體的人,而不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女子。「伊朗烈士妮妲」成為國際焦點,歐巴馬評論伊朗情勢時,特別提起她;共和黨前總統候選人約翰.麥肯( JohnMcCain )也在國會以四分鐘的時間向她致意。
在電視上看見自己的喪禮
妮妲之死激怒了伊朗人民,大量伊朗女子挺身而出,戴上紙做的妮妲面具,海報上寫著「我們都是妮妲」。伊朗的群眾示威在六月二十日以前堅持和平,在那之後,開始喊出「專政者死」( Death to the dictator )的口號。革命沒有成功,但妮妲的臉成了革命之臉。
但是,擁有那張臉的妮妲.索爾達尼卻坐在電腦前,看著自己在臉書上的照片成了眾人的面具、革命的象徵。她的臉被放大製成海報,與血流滿面的「妮妲」並排,海報前放滿鮮花及蠟燭,她不知要如何反應,「像在看著自己的喪禮。」
妮妲.索爾達尼在伊朗一所大學教授英美文學,對政治並不關注;選舉前後,群眾遊行有好幾周了,她不曾想過參加。二十一日一早,她照常到校打開臉書,發現有六十七個人要求加入好友,接下來幾個鐘頭內,又暴增三百多人。她不知道怎麼回事,直到在一封電子郵件上看到「妮妲.索爾達尼」身亡的消息。妮妲猜想,大概與自己恰好同名。
只有政府想「澄清假死」
但到了晚上,她開始收到學生、同事的電話,說在電視上看到她,CNN、福斯、伊朗的電視台,到處都是。她的生活從此變了樣。
妮妲開始向媒體發函要求更正,可是卻沒收到回應,新聞上仍然滿布她的名字及臉孔。兩天後,妮妲.阿嘉─索爾坦的家人發表聲明,也公布了幾張照片,但也許因為兩人實在有些神似,名字差異也不大,或者媒體就只是懶、對真相沒有興趣──妮妲.索爾達尼仍然被當作烈士妮妲。
而在示威群眾這一邊,也沒有費事去澄清。妮妲.阿嘉─索爾坦崇尚自由,但她不是意見領袖,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言論,只是百萬人中的無辜犧牲者。妮妲之死從海外媒體瘋回伊朗,現在有一張現成的革命象徵,如果說在某個程度上,反抗分子不惜利用妮妲,又怎會放棄那張臉?如果妮妲.索爾達尼有足夠的革命基因,或許她也可以再造一個「妮妲」的新浪頭,但偏偏她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想過簡單安靜的生活」,她說。
真正想「澄清」的,反而是伊朗政府──以一種利用妮妲.索爾達尼扭曲事實的方式。三天後,情治單位找上門來,要求她出面澄清「妮妲沒死」,伊朗政府便可宣稱影片及新聞純屬虛構,是歐盟、英國及美國等西方強權的陰謀產物。妮妲.索爾達尼拒絕配合。
被迫流亡的「叛國烈士」
妮妲.索爾達尼被約談後,同事及朋友開始疏遠她,包括她的男友;少數不怕死的,勸她該有所計劃。但她一方面心煩意亂,一方面相信事情最終能水落石出,直到被以叛國罪起訴──那是可能處死的重罪。不能製造西方國家的「陰謀」,伊朗政府就說她是叛國者、西方同路人。
妮妲.索爾達尼終於清醒。她以一萬四千美元的代價賄賂機場官員,先逃到土耳其,隨後經由希臘前往給予她政治庇護的德國,最終落腳美國。怕連累親友,她始終未與家人連絡,「成了失根的人。」在德國一段時間後,妮妲.索爾達尼開始接受訪問,她的故事漸漸為人所知,但篇幅卻與當初「烈士妮妲」的報導不成比例,也沒太多媒體引用。當被記者問起最怨懟的是誰,她的答案是「西方媒體」,因為它們的力量最大,卻在知道錯誤後,仍不顧新聞倫理,既不查證,也不更正。直到現在,沒有任何一家媒體向妮妲表示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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