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們視而不見
形容蔡明亮的電影「曲高和寡」,對許多人來說都還算客氣,猶記得當初走出《天邊一朵雲》戲院時,身旁觀眾最直接的反應多是:「根本看不懂!」從1992年第一部長片《青少年哪吒》開始,蔡明亮這位來自馬來西亞的華僑,不改初衷地走一條注定孤獨的路,無所謂勇敢不勇敢,那是他凝視這個世界的方式。甫拿下第50屆金馬獎最佳導演的他,與金馬獎的關係,正如同今年他在台上所形容的「非常糾結」。他憑《愛情萬歲》抱走第31屆金馬獎最佳導演及最佳影片,甚至一舉拿下當年的威尼斯金獅獎,也曾以《河流》獲得柏林影展銀熊獎,卻在台灣飽受抨擊,連帶造成隔年他帶著《洞》退出金馬獎。他坦言,無論是金馬獎或金獅獎,要把獎項頒給他,其實都需要很大勇氣,因為他的電影得慢慢地思考,久而久之意義才會湧現。「電影是非常不可思議的,所以你不必擔心那些隱喻看不懂,有一點老子的概念。我最近讀老子的《道德經》,每次讀都不太懂,但慢慢地又有一點懂。現在懂或不懂其實不重要,因為經典就是這樣,等我們成熟了之後,自然就能理解,現在只要喜歡看就行了。」
綜觀蔡明亮的電影,隱喻很多,長鏡頭很多,但就是對白特別少。看他的電影,彷彿隔絕紛擾的外在,讓我們真正安靜下來,深度凝視一條緩緩流過的生命長河。對習慣吵鬧,或對外在刺激逆來順受的我們來說,乍看他的電影肯定很不習慣,自然會抱怨電影很無聊、很悶。但它並非沒有劇情,只是以一種非傳統的敘事手法,讓意義的本身自然被反芻出來。蔡明亮的固定合作班底,演員陳湘琪直言:「蔡導的電影對白雖然少,但空間中充滿語言,你必須去看到,而不只是聽到。在拍攝時,蔡導不會要演員特別去做什麼,但觀眾在看電影時,會很深切感覺到每一個畫面、每一個鏡頭,都有很深邃的生命狀態,而不只有表面故事的推移。」對於電影,或許我們太過抱持一種「我是消費者」的態度,以至於常希望電影要具有很震撼的聲光效果,或是令人出其不意、峰迴路轉的精彩劇情,才會感覺情感有被宣洩,有值回票價之感。但蔡明亮的電影,哪怕是講外勞或邊緣人的生活,觀眾都不會從中獲得任何形式的滿足,他是要我們去思考「作為一個人,我們究竟在追求什麼?活在此方天地,我們又從中看見了什麼?」
其實我們都是自由的
今年楊貴媚把最佳導演獎頒給蔡明亮之前,曾說了這麼一段話:「蔡導演,在商業電影的遊戲規則裡,您讓我們看到了最高的藝術表現。」但直到最近在法國拍攝《行者》時,蔡明亮才真正思索出,拍電影其實與藝術創作無異。「當蒙娜麗莎坐在達文西面前,或是當梵谷走到一座山頭前,我可以想像兩位大師畫布一擺、顏料一塗便開始作畫,他們有焦慮嗎?那為什麼我拍電影要這麼焦慮?所以我現在要學的,就是把那份焦慮丟掉。」少了焦慮,人才能獲得自由,始能開始放寬心胸去觀看周遭的一切。若你曾抱怨看不懂蔡明亮的電影,或許這是重新認識他的電影,以及重新審視自己生命的方式。「唯有讓我們內心柔軟、開闊,且令我們去思考何謂自由,電影才真正有用。我常常在想,如果把電影拉到美術館裡,人們對它的態度是否會因此不同?會不會因此能拉開一個欣賞的距離,願意去看這些比較慢、比較不是訊號的東西?會不會因此不再感覺少買了點什麼?」蔡明亮直言,現在的電影不太自由,因為觀眾常常忘了自己其實也掌握了自由,「我電影最大的功能,就是變成天上的月亮、地上的一朵花;你不會想要看懂月亮或花,也不期待從中獲得什麼啟發與知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月亮,以及理解月亮的方式,但最起碼,他要懂得抬起頭去看。所有藝術創作都像一朵花,長在那裡讓人有所啟發,但並不是要從中獲得什麼感受,因為那些你以為你獲得的,其實你早就擁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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